第4天——中篇,寻找郑成功单车环岛的第四天。中午,雨过天晴,我继续行走在台南老城区那不宽不窄的老街巷之中。一场秋雨已经将整个街道都洗刷得十分通透,天空中的光线也是懒懒散散的,倒是非常适合这里慢悠悠的生活节奏。 街口,一座很小的武圣庙。庙前往左走,还可直接到达台南的大天后宫。这座天后宫的背景其实非常传奇。当年,明朝灭亡之后,桂王朱由榔在广东肇庆称帝,并封宁靖王朱术桂为郑成功的“监国”,驻地为现在的福建闽南。郑成功死后,其子郑经为了继续维持形象上的“明朝正统”,便将宁靖王从福建接到了台湾。而宁靖王当时的驻地,便是“赤坎楼”前的这座宅院。后来,施琅打进台南,郑克爽投降,宁靖王全家便在这座行宫中集体自杀,清朝也就索性将它改成了一座妈祖庙,并一直延续至今。 而在这座天后宫的背后,便是我下一个的目的地:赤坎楼。这里原是1653年荷兰人在台湾修建的最早的城堡之一,名曰“普罗民遮城”,1661年郑成功收复台湾的时候,最先打下的,便也就是这里。 赤坎楼的门票依旧是很便宜,只要50元新台币,约等于人民币十块钱的样子。一进门,照例依旧是一颗巨大的榕树。看这树龄,少说也有几百年了。 赤坎楼外的广场上,有这样一座雕塑,名字叫做“郑成功议和图”,描述的是当年荷兰人在此地战败之后,向郑成功投降议和时的情形。 赤坎楼下,一排碑林。没有经历过文革的摧残实在是一件好事,这些文物如今都还是完整着的,中间不会有断裂之后再用水泥粘上的补丁。 不过,如今的赤坎楼可不再是当年的那座欧式城堡了。清军占领台湾之后,这里便日渐荒废,最终成了一块荒地。清朝末期,当地人又在此地修筑了一些建筑,如海神庙、蓬壶书院、文昌阁、五子祠等。如今,它们之中有些也已消亡,只剩下最后两座,依旧屹立于我们的眼前。 赤坎楼的牌匾,和鹿港的龙山寺一样,题字的人是曾经的“台湾省主席”黄杰。而“赤坎楼”这个名字,其实原意指的是当年荷兰人在此修建的“普罗民遮城”,只不过当时的老百姓非常抵触荷兰侵略者,于是就直呼他们为“红毛”,对他们的这座城堡,更是取了好多花名:如红毛楼、赤坎楼,等等。 几百年的战乱颠沛,如今的赤坎楼内早已剩不下什么文物了。一层内主要是一件最早的“普罗民遮城”的复原模型,中间是主堡,西南和东北两个角上则是各一座瞭望台。 一层,还有一座郑成功的半身铜雕。其实按说以当时的武器装备,荷兰人是绝对占优的。能在这场抗击外族入侵的战役中获胜,或多或少也显示了郑成功超乎常人的作战能力。而我对于此人格外敬重的另一原因,还在于他对于中华民族“仕风”的坚持,实在难能可贵。 赤坎楼的二层,牌匾上的名字已经换成了“海神庙”。不过按说起来,这应该才算作是它真正的名称。因为原先的赤坎楼,毕竟早已化作乌有了。 二楼,还有一位日本人的雕像。这个人名叫“羽鸟又男”,是日统时期的台南市长。在这座雕像下方的说明之中,有这样一段叙述:“他任内为尊重台湾文化,对保存古迹不遗余力。当时适逢战时,财政困难,虽遭军方反对,但市长竟能克服各种困难,先后修护孔子庙及赤坎楼,使台南历史古迹得以原貌保存。至今,孔子庙祭典能够年年不断,开元寺古钟亦得以免被军方没收,使得其清脆钟声,朝夕能向四方传出,对保存台南历史古迹、文物及民俗,居功甚伟。”当时,我看了这段文字,不自已地便唏嘘起来:也许,历史便应该是如这般复杂而又立体的吧,那个年代的日本人,自然也不尽然都是坏人;而我们大陆人眼中台湾人所谓的“亲日”感情,便也就是因为他们在仇恨侵略者的同时,还同样记住了那些曾对台湾发展做出贡献的善良日本人的原因吧。毕竟,这里被日本人占据的日子太久了,爱与恨的交织,自然要比我们大陆人复杂得多。 站在海神庙二层的走廊外,看对面“文昌阁”屋檐中妖娆的花纹,此时真有一种“历史永远都是镜花水月、只可求而不可得”的感叹。 如今的高台之上,只剩下了两座紧挨着的建筑,一座是刚才的“海神庙”,另一座便是眼前的这座“文昌阁”。 文昌阁的牌匾,题写者是沈受谦,1884年的台湾府台湾县知县。 这栋两层的建筑,一层的中间位置挂着“文昌帝君”和“魁星”的画像。它们都是古代神话传说中掌管“文运”的神仙,因此在儒士学子的心目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走近之后我才发现,画像下的一行小字中还说,左侧的那一幅,原物更是就在二楼之上。 我赶紧爬到二楼,话说原先在大陆也曾多次见到过“文昌阁”,但里面原汁原味的摆设我还真是从来没有见识过,想来必定是当年“破四旧”的时候,都被一起砸了个稀巴烂吧。 两座建筑之后,高台的下面,还有这样一个大坑。它便是当年“普罗民遮城”的遗迹,属于东北瞭望台的一角。这座在台湾历史中具有重要意义的荷兰城堡,清朝时被彻底覆灭,日统时期又被挖了出来,然后便被保存至今。 出得赤坎楼,我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另一座荷兰人建造的古堡遗址:安平古堡。这其中,便有两个小故事不得不书。其一便是赤坎楼外的这位老奶奶。台湾的旅游景点外,会有很多的某教(即XX功)教徒,向来往的各国游客发放一些针对中共统治的宣传手册,这已经是很多大陆人都听说过的事情。只是没想到我眼前的这位老奶奶,便是其中之一。她已经老态尽显,佝偻着身躯,向每一位路过的人伸手递出材料。但来往的人,无论是来自于哪国的,多数都不会理会她,径自路过,甚至是躲过,而她则继续蹒跚地坚持着。有趣的是,也许是因为这里很少会有大陆背包客独自经过的原因吧,她对于我暗地里的注视和观察也是非常不解,跟我隐形地对峙了许久。直到一个日本的旅游团经过,她才转移开了注意力。接下来,她便和这位日本中年妇女相谈甚欢了很久,她们说的是日语,因此我实在听不出她们在说什么,只是隐隐感觉到最后老奶奶提到了她现在正在进行的事,然后又递出了手中的一份材料,日本女人便收起了笑容,委婉地拒绝了她。而我记录下的,便也就是这一瞬间。怎么说呢,当时心里觉得,老奶奶在这里天天风吹日晒的,还得不到几个好脸色,倒真是有点同情她。 第二个故事,其实也就是开始于此时。我离开老太太,去稍远处的公车站等公车。跟我一起等待的还有两位台北来的老夫妻。我们等了很久公车都没有来,于是三个人便决定拼一辆出租车。在车上,我们很自然地便聊起了刚才的那位老奶奶,我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他们则非常友善地安抚我说,台湾人大体上对大陆还是蛮友好的,这些人他们有自己的坚持,你只要不去招惹他们就最好了。我于是便顺水推舟地说了一句:“真难想象啊,这么离谱的故事,难道真的会有人相信吗?”谁知他们竟没了回应,只是用一阵沉默来作为对我的回答。当时我不禁有些骇然,不知这样的冷场究竟为何。事后反复思考也不得其解,实在难以判断两位老人沉默背后的真实心态,究竟是 “因为觉得自己毕竟没有去过大陆,因此不愿意妄下判断”一般的谨慎,还是“着实不愿意为一个随时准备将导弹扔到自己脑袋上的政府说任何一句好话”一般的冷漠。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当时他们的沉默真的让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非常尴尬。不过话说回来,两位老人在听说我是从大陆过来单车环岛的之后,始终对我还是非常热情的,执意不许我掏钱付车资,而是请我坐了这一趟车。 到达安平古堡。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此时这里竟然全是集体团游的中学生,热热闹闹的一大片,玩笑和打闹声便也就是一大片。 为了避开热闹的人群,我进了门之后,先是去了角落里面的这座安平古堡的博物馆。安平古堡,原名“热兰遮城”,初建时是荷兰人占领台湾的核心城堡,郑成功收复此处之后,建立了台湾历史上的第一个汉人政权。且其因怀念闽南第二故乡泉州府晋江县的“安平”,便将该城改名为“安平镇城”,这也就是如今“安平古堡”这个名称的由来。 博物馆内有一座荷兰人最早所建城堡的原型。和赤坎楼一样,经过数百年的战争和颠覆,其遗址尚在,但里面的建筑却都早已不复存在了。 出得博物馆,来到古堡的高台之下。此时,吵闹的孩子们还在继续吵闹,我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另辟蹊径,希望能跟他们打个时间差。 高台下,一段红色的残墙背后,几棵巨大的榕树吸引了我,不如就先去那边转转吧。 而这栋横着的红墙,便是原先“热兰遮城”的南外墙。仔细观察其断壁的样子,可以发现它的构造基本上全是薄而密的实心红砖,墙体厚度应该在二十公分以上。 当年,清军占领台湾之后,便将这里荒废,后又经过英国人的炮击、日本人的占领和拆除,如今整个古堡便也就只剩下了这一处残墙尚存于人间了。经过这么多年的地震风雨,如今还能坚挺如此,其建筑质量可见一斑。 墙上的这道门,最开始的时候并不存在,郑成功收复此地之后,为了方便进出,才又加开了这道小门。而这道小门的名字,却也不失大气:吉失(原名二字外还各有一个“門”字,但我实在查不到它们的读音,因此只能以内部的单字代替)门,取意于春秋时的郑国,占地虽小,却也愿礼贤下士,有敢于和诸侯争锋的雄心,以此隐喻台湾虽小,却也有恢弘之志。 墙外,沿着安平古堡的外围有一圈地方,全都是原先“热兰遮城”的遗迹。有些地方挖出来后便加盖了顶棚予以保护,有些地方为了更好地保存遗迹,则是直接又埋了回去。细细想来,在大陆,好像也就兵马俑有这个待遇。 每一处挖开、或者是埋上的遗迹发掘点前,都会有详细的指示,指明此处原先属于城堡的那个部分。我简直爱死这样的设置了,在每一个挖掘点前都仔细地将说明阅读一番,用如饥似渴来形容,也不为过。 古井一座。城堡便是城堡,当年荷兰人想的倒也周全。这座建在原先“热兰遮城”中心位置的隐秘水井,一来可以做被围困之时的紧急水源,二来可以防止对方火攻。外面再用弧形墙壁给围上,可见其举足轻重的地位。 绕到安平古堡的背后,此时闹声渐止,四野清净,看来孩子们是都已经离开了。 如今的古堡,坐落在一栋两层的高台之上。第一层高台中摆着几尊清朝的老式海防炮,旁边的说明上写着它们都诞生于1814年,即嘉庆十九年。 二层的高台,也不再是“热兰遮城”模型中的四角星形了,如今只有一块并不宽敞的四方形,其中一座古堡、一座瞭望台,便也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内容了。 这座瞭望台,最早是清朝光绪年间所造的灯塔,因此顶层的视野一定不错。我这种好事之徒,自然是要上去看一看的。 可惜的是,由于后来的围海造地,如今的瞭望塔顶再也看不见远处古老的安平港了。而下图中由东方浩荡而来的,便是台南市内的盐水溪,在画面左侧经过一个大拐弯,便会注入到台湾海峡之中。 视野向北,远处的盐水溪隐约可见。只可惜现在的日头正好在西边,再往那边去,我就什么也拍不到了。 再往南看,远处的都市一片繁华。 从瞭望台上下来,最后的这一栋建筑,才是真正的“安平古堡”。其实也就是高台上一间几十平米的欧式平房而已。 大厅中,两座人像居中而置。这一尊名为“揆一”,是当年荷兰驻台湾的最高长官。这厮被郑成功打败之后,回到荷兰也受到了相当重的惩罚。 另一尊,自然是战争的胜利者,郑成功。 两人中间,是一本当年二人签署的战后条约的复制品。原件现存于荷兰海牙国立档案馆,而中方本应保存的那一本,估计也就随着郑氏家族的覆灭而最终消失于人间了吧。这貌似便是我们中国人古来的行事风格,前人之作,破旧立新,不破不立,最后却连累人间失去了太多本应保存的古物。 虽名为古堡,但这栋房子里的房间并不多,所存放的文物更是寥寥。另一间屋子里,又是一座“热兰遮城”的复原模型,不过较之博物馆里面的模型,貌似外形又有所不同。 屋前的走廊。几百年走来,光阴似箭,那些曾经叱咤于此、又最终纷纷消亡于此的前世枭雄们,又是否能感受到我现在感受到的这份平静和适然呢? 从正门走下台阶,回头补拍了一张古堡的正脸照。 高台之下,还有一座郑成功的雕塑。对其“民族英雄”的封号,两岸倒是非常一致的。 结束了对安平古堡的探访,我还没来得及离开,身边竟又涌入了一群游览来的中学生。孩子始终是孩子,他们面对文物和古迹的心态自然不会像我这般虔诚和仔细,而是热衷于拍照和打趣,因此他们吵闹一点我也是完全理解的。但是,看着他们在古墙之上蹦来跳去,甚至还爬到郑成功的雕塑上去拍照,我的心里始终有些不舒服,更加不理解带队的老师和导游为何对此竟也是熟视无睹。我们知道,台湾在很多传统文化的研究和继承领域都有着很高的水平,甚至其精,要常常优于大陆之广。但我此时不经意间所经历的这个场景,却又让我感受到了一个让人心惊的现状:那就是这些出生于两岸隔离之后的、非从事该专业领域研究的老师和孩子们,貌似真的已经对眼前的这些“民族古迹”失去了感情和兴趣。而究其原因,我个人认为,主要还是因为台湾本地留存的历史遗迹过于片段而不完整,且两岸的隔离又让台湾人更加难以全面、真切地了解中华民族的历史遗迹和文化传承,最终便导致了如今这种“事不关己”的现象。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说,我对此是非常痛心的,只能希望两岸的关系可以继续得到改善,然后能更加积极地组织越来越多的台湾孩子们去大陆参观或者学习。对此,我绝没有什么“同化”的野心,只是希望“同根生”的这些孩子们,能够有机会回到他们祖先文明的发祥之处,去见识一下中华文明曾经璀璨辉煌的精彩瞬间,因为这个民族新的未来,最终必然是要靠他们去谱写的。 离开前,我在古堡下的树荫里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直到这一对情侣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才又将我拉回到现实之中。我总是很喜欢偷拍这样的背影,两个人的世界,平静而又温暖,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心境。 出了安平古堡,又会路过一座天后宫。庙前的牌坊,足有三四层楼高。 别看这座妈祖庙的外观很新,可实际上它却有“开台天后宫”的盛名。相传,它最早便是由郑成功在永历22年所建造的,后来的经历颇为坎坷,清军、日本人、火灾、地震,哪一个它也没能逃得掉。1990年之后得以重建,建制如此庞大,也算是恢复了其应有的底蕴。 天后宫外,这一条浩荡的安平路,是当地著名的小吃街。用一句如今流行的话来说,这小吃在台湾,实在是一种生活态度。 经由朋友推荐,我找到了这一家“周氏虾卷”。这虾卷着实好吃,外酥里嫩,物超所值。吃罢两个,我又要了两个,简直是吃不够。 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早晨赶上了一场秋雨,在孔庙中发了许久的呆,遇到了颇为有趣的人和事,也见证了一份难得的儒家文化遗留,十分喜悦;下午雨过天晴,连续走访了两座荷兰人建造、后又成为郑成功所属的古堡,从而近距离地观察了一番台湾近代史的发展脉络,却又对如今台湾年轻人对于祖先文化的淡忘和漠视感到些许担忧。但,无论如何,我只是一名过客。看见了,记下来,却决然改变不了任何现状,就像那句著名的意大利歌剧唱词一般:“我只想给你我的双眼,让你看见我所看见的一切。”其他的,我也就不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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