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熔岩是在澎湖县的望安乡涌出的。 此后火山活动在这片海域即停止至今。那是八百万年前的事了。在澎湖飞翔的鸥鸟不知道这件事,但柱状玄武岩的每一条纹理都还记得。 如果没有脍炙人口的《外婆的澎湖湾》,位于台湾海峡的这一百多座小岛会被遗忘得更彻底。 囿于自然环境与地理位置,澎湖从来没有过大的发展。在台湾被称作“亚洲四小龙”的那几年,离岛澎湖与金门始终是台湾的“欠发达地区”。即使赴台游已成行四年,不少大陆游客也是在从台湾回家后才发觉,原来在澎湖湾还有一个“外婆”没有探望。 澎湖列岛位于台湾海峡中线,因为风平浪静的澎湖湾,它成为从大陆到台湾的最佳海上中转站。 在不同的年代,澎湖的时代意义会因统治者的不同而发生变化。 在过往,澎湖湾是一个歇脚地,古代小木船渡过台湾海峡这条著名“黑水洋”的可能性也大大提高。 二战期间,日本的坚船利炮也曾试图从澎湖列岛发力,以求扭转太平洋地区战局。 两岸隔海分治,澎湖成为国民党当局从台湾本岛“光复大陆”的物资中转站。 时至今日,澎湖人最想得到的答案,莫过于“澎湖到底能从赴台游这块大饼中分到多少残羹”。 台湾的经济腾飞,让台湾本岛的民众成为“先富起来的一批人”。近二十年,台湾当局都会遇到一个难题:澎湖怎么办? 从李登辉到陈水扁,再到谋得连任的马英九,二十多年来一直打着有朝一日在澎湖开设赌场的算盘。 但澎湖人还是拒绝了。 台湾媒体民调显示,全台各县市民众幸福感排名,澎湖多年来稳居第一。 在美丽的遗世海岛过日子,不必要太在意钱。 这个道理,澎湖人其实琢磨得很明白。 ·一· 从金门向东飞行不到半小时,透过舷窗已可看到澎湖县的一座座海岛。乘务员不顾飞机下降时的颠簸,起身反复走动,不断提醒乘客不要透过舷窗拍照。我一直想不通为何会对陆客有这种要求。飞机降落后蓦地看到机场旁军用地界停着数架F16战机,随即释然。 来到澎湖时正值盛夏,早听说澎湖号称是有“三个太阳”的地方,其酷热名不虚传。一位租车行老板的话令我印象深刻:有勇气来到澎湖的人,毫无疑问都是“抗日”英雄。 在澎湖走动,乘船的时间远远高于坐车。澎湖的路大多是用白色的浪花铺成的。船走过时你能在船尾看到,离得远了路会慢慢不见,变蓝。西哲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在澎湖,人不能两次走过同一条路。 澎湖列岛的最高海拔位于望安乡,78米。严格来说,澎湖连座小山都没有。这使得澎湖的太阳从未有下山的机会,以至于千万年来,澎湖的每一次日升日落都在目力所及的海天相接处进行。这场景像极了王朔一本小说的名字: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色彩在澎湖似乎永远过剩。总会红到极致,蓝到极致,有时也会白到极致。作为摄影师,不得不心生感叹:图片处理软件在这里用处真不大。 澎湖虽下辖一百多座小岛,其中只有二十座有人居住。没有住人的岛屿,多有海鸟代为“护卫”。从这个岛到下一个岛的过程,都会让人更远离尘嚣,更接近世外桃源。 八零后的张云生显然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作为一个澎湖县的离岛医生,他需要到各岛探望他的病患,他最喜欢驻足的景色是望安乡的一个小岛。 这个不知名的小岛上曾住有数百人,岛上仍有眷村留下的房舍,如今只剩下五位居民。羊的数量远远多于人,它们更像是望安的主人。岛上没有定期的交通船,也不会有游客扰扰攘攘。只剩下一栋栋默默看海的古厝听风淋雨。每次上岛,张云生的烦躁情绪都会不由自主地丢在岛外。 每个礼拜,张云生会将十多个岛屿走一遍,看看居民们身体是否有恙。居民对张云生的到来总是非常热情。他们少见人,更多见羊。见了人,便如亲人。时间一长,张云生开始研究给羊治感冒的方法。 他觉得,这也是一个离岛医生的价值所在。 ·二· 每年九月到来年四月,澎湖开始进入漫长的“冬歇期”。其他旅游胜地当然也会有旺季淡季之分,但并不会像澎湖这样淡得如此彻底,几乎无人。风大到渔船无法出海时,大量澎湖人也会开始到台湾本岛打短工。 长达半年的大风天,再加上干旱少雨,澎湖县无法种植水稻或小麦。花生、红薯、哈密瓜等成为主要农作物。但澎湖县的贫瘠仅体现在陆地,大海却成为澎湖人永恒的提款机。每天去退潮后的滩涂上随便捡些没来得及“逃跑”的渔获,都是新鲜到底的美味。 由于在相当长时间内会每天面对七级大风,澎湖民居的围墙建造也有特色:不少围墙会留有孔洞以减轻风的破坏。这种围墙人用力一推便会倒塌,但却能抗七级大风。 除了台风,历史之手也在影响这个小岛的建筑。 澎湖眷村的建筑文化也是澎湖的重要特色。自1946年始,就有大批军民开始从大陆迁出,澎湖县的笃行十村作为赴台的中转站,很可能是台澎金马的第一个收留国民党家属的“眷村”。 1949年,近两百万国民党军队和家眷带着不同的口音、口味和故事退守台湾。张雨生和潘安邦的父亲均为其中一员,两家人也都最终落脚在澎湖县的笃行十村。这个村落始建于明治36年(1903年),日据时代是日军的军官宿舍。戒严年代的澎湖虽不如金门那样家家挖地道,但眷村里的居住环境到底不如台北:一家四口只有一间卧室,小孩睡上下铺,爸妈则常年打地铺。 潘安邦的父亲绝对不会想到,自己的孩子会在多年以后带着一首歌曲回到大陆。这首歌让大陆人耳目一新,也成为澎湖最响亮的一张行销名片。 八十年代是台湾流行音乐的黄金期,内地春节联欢晚会的举办方开始审慎选择港台歌手参加。1984年的除夕属于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1987年的大年夜属于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1989年的春节晚会,大陆观众迎来了潘安邦和他的《外婆的澎湖湾》。 从此,历任县长都应该从心里感激潘安邦对澎湖行销做出的卓越贡献。时至今日,这首歌仍在澎湖县的每条商业街上循环往复地播放。 从潘安邦旧居过一条小巷,就来到了张雨生纪念馆。 澎湖常年干旱少雨,但张雨生在1966年6月出生后,澎湖破天荒下了整整七天雨。张父原本打算在长子的名字里打上澎湖的烙印,给他取名叫“张澎生”的,这场大雨给张父带来了好心情,也让他临时改了主意。 纪念馆的墙壁上,写满了世界各地乐迷对他的思念,也刻有张雨生对故乡澎湖的印象:“澎湖,是一个我再也熟悉不过的地方。只要闭上眼睛,一草一木,一望无际的海景就会在眼前浮现。到目前为止我在台湾看过的海,都没有我在澎湖看过的海更蓝。” 澎湖街头,当地行政官员向民众恭祝新春。澎湖县如何取得新的发展,是摆在民众和官员面前的一个难题 ·三· 其实,来自五湖四海的眷村子弟也只是澎湖的“新客”。澎湖的“原住民”中不少人是闽地移民的后代。 汉唐之后的澎湖历史,其中很重要的篇章由开荒求生的福建“过台湾”移民写就。 渗入闽人骨血的“爱拼才会赢”的生存哲学,在澎湖人身上也表露无遗。面对常年出海打鱼谋生的不测,“闽人好巫”、“见庙即叩”成为闽地文化的重要特质。澎湖所建的庙宇也继承了福建地区的风韵:不但庙宇数量众多,且建造工艺都雕琢繁复,不惜工本。 “我家就住在妈祖庙的后面,卖着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罗大佑在《鹿港小镇》里的唱词,同样适用于澎湖。与福建沿海相同,妈祖娘娘成为澎湖渔民心中永恒的保护神。澎湖开台天后宫是全台湾最古老的妈祖庙,相传始建于明万历二十年(1592年),庙内雕梁画栋,刻工精细,古香古色,美不胜收。每逢农历三月二十三妈祖神诞日,澎湖天后宫都会举办大规模的妈祖海上绕境活动,借以祈求风调雨顺,阖家平安。 人们愿意相信,妈祖娘娘会保佑出海的澎湖人满载渔获,并平安回家。 在澎湖夜晚的街头,我意外遇到了一位世代久居澎湖的河南老乡。那是在澎湖县马公市的麦当劳外,一位坐着乘凉的老人不经意间提起,自己的祖上四百年前从泉州迁到澎湖定居。 泉州是您的祖籍地吗?我问。 不是。我们陈家族谱上写得很清楚,是在唐代从河南一个叫宝丰的地方迁到泉州。 我当时张大了嘴,一口冰淇淋在舌床上停留许久:宝丰县如今归平顶山市管辖,正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我和这位陈老伯应该算是“老乡”,但我们的祖上从一千年前已分开。他的面相与中原人已不同,他若讲起闽南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夜我随他回家翻族谱。小心翻看着那些泛黄的脆纸,我仿佛翻过了一千年的时间。因为持有延续千年的族谱,陈老伯面对我时眉宇间尽是难以掩饰的底气与自豪。 不少澎湖人和台湾本岛人的祖上在数百年间从福建迁往台湾。如今不少人开始拿着残缺的族谱回到闽南寻祖问根,希望能将族谱续接。年纪越大,回闽南回得越勤。 福建省各地每年都会办不少两岸族谱对接的活动,你当然可以从“统战”角度理解。但那些老人在找到先祖的族谱时,眼里淌下的泪,都是热的。 ·四· 就这样,在历史、地理的交互作用下,澎湖就成了现在的澎湖。 澎湖大海的清澈,千百年来并未有什么变化,因为整个澎湖列岛也只有一个火电厂,没有任何其他产生污染的现代工业存在。而澎湖海鲜的丰美,除了世界各地来度假的游客,各种候鸟是最为熟悉的。在千万年中,他们必定早早就发现了这个台湾海峡的中途绝佳歇脚进补之地。 一位澎湖友人告诉我:“根据台湾的问卷调查,在全台湾最具幸福感的县市排行中,澎湖多年都排名第一。” 没有上下班的拥挤,没有汽车尾气的呛鼻,没有高楼大厦的遮挡,甚至红绿灯也少见。在澎湖行走,脚步会不由自主慢下来。在台湾本岛竞争激烈的传媒业者,到澎湖工作后也会慢慢不那么着急。 林孟夏是台湾一家电视台驻澎湖县的记者,工作之余他在澎湖县的闹市区开了一家专卖海产的干货店。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穿一双人字拖在店里泡功夫茶。他边喝茶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聊天,神色间完全没有台北同业那样“死娘亲”似的焦灼:“澎湖是过日子的地方,哪里有那么多新闻可以拍?我开这家店,就是因为没太多工作,为了补贴家用。” 如果说蓝绿呛声是台湾记者的主要报道任务,澎湖的确很难称得上是一个“新闻富矿”。 除了传媒业,教师在澎湖也不是一个好做的职业。 台湾地区少子化现象严重,生育率屡创新低,澎湖县也不例外。以至于在澎湖读书的小孩,几乎不会有任何升学压力。在望安乡一个岛屿上的小学里,曾经只有一个学生和一个老师。每学期的各种奖励多得都让这个学生拿不动,要爸爸来帮忙才能全部搬回家。而学生毕业的时候,老师和学生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学生哭是因为舍不得,老师哭是因为还不知下一份工作在哪里。 观光目前是澎湖的支柱产业,这多少也在细微处影响了人们的生活日常。以往人们都出海打鱼,做菜会放很多盐。如今观光旅游成为主业,澎湖餐饮业的口味也开始集体转淡。 全世界最好的海滩,并非只有澎湖才有。除了观光,澎湖县近年大打绿色经济牌,以求能创造更多收益。澎湖县四处生长的仙人掌成为绿色经济的一部分,游客和澎湖的民众都可以认养仙人掌,仙人掌的果实会回馈给认养人。仙人掌冰淇淋、面膜等产品的开发也在进行。 澎湖人就像仙人掌一样,不怕晒,不怕大风,不怕过多的盐分,在恶劣的环境里顽强生长起来。 日子如何才能过得不比台湾本岛人差太多,澎湖人并非没有想赚快钱的冲动:除了“仙人掌”这种绿色经济,澎湖县近二十年的发展时常陷入是否开设赌场的漩涡。 赌博在台湾是犯罪行为,不论是组织赌博还是参与赌博均会课以重罚,离岛赌博除罪化实际上为台湾人赌博打开了一个缺口。此外,台湾想藉此吸引澳门和韩日等地赌客的目的也十分明显。澎湖在小三通开启后即明确打出以赌场吸引大陆游客的口号,以振兴窘迫的澎湖经济。 中国澳门、新加坡、韩国均通过开设赌场成为经济强心针,台湾解严后时刻都在思虑从这三个地方如何争取游客。争议声浪曾伴随李登辉、陈水扁和马英九这些领导人,台湾当局最终还是将目光投向离岛澎湖。 一个最明显的迹象是,马英九在2008年竞选台湾地区领导人时曾公开支持澎湖设立赌场,并称开设观光赌场将会给澎湖带来每年上千亿收入,还可创造至少一万个就业机会。此外,在台湾通过的《离岛博弈条款》中还特别规定,只要投票的人群中过半同意就行,而不是以往公投时要求的“当地有投票权的人一半以上同意”。假如澎湖有十万人,以往公投必须五万零一票才能通过。而针对开设赌场的议题,哪怕只有一万人投票,同意票只要有五千零一票就算通过。 但究竟是否要在家门口开设赌场,对于澎湖县民众来说并非小事。这件事到底如何做,澎湖人自己说了算。 2009年9月26日,在澎湖县的112个投票站,澎湖人开始就是否开设赌场进行公投。导游林品筑回忆说,当天去投票站的人,坐轮椅的老人家不在少数,“很多人即使行动不便,也都要来投反对票。他们平时出门都不用锁门的,觉得随着赌场产生的毒品和枪支问题会污染澎湖。甚至披着婚纱的新娘也都来为未来的宝宝投反对票。有些商家反对的原因,则是担心人们都在赌场里消费,相应地自己的生意会受到影响。” 澎湖县长王乾发曾跟随马英九意见,支持设立赌场,但在投票当天也表现得相当低调。 最终,反对建设赌场的票数略占上风(赢出约四千票),在澎湖设立赌场的计划也随之搁浅。此后三年内,澎湖县不得再有相同提案。 值得注意的是,其实赞同在澎湖设立赌场的人并不在少数。部分原因囿于澎湖虽然风光好,但其实旅游季仅持续不到半年。其余时间风大且冷,并不适合游览。与同为台湾离岛的金门相比,金门有高粱酒作为特色,但澎湖的海岛风光与水产,在台湾其他地方其实也还不差。 2009年,澎湖人选择了朴实与人文,将金钱与富足拒之门外。三年过去,设赌提案冷冻期已结束。开赌场是一个肯定会为澎湖带来巨大客流与利益的选项,澎湖人可能会在今夏再度听到金钱的诱人敲门声。 2012年的夏天,澎湖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