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方来北京四年有余,除了北戴河却不曾真正在河北逗留。它似乎保持着一种恰好的距离,远到让你不能随兴即至,却又近到不会被列入长假出行的名单。这次也是因着河南计划的放弃而成了我的仓促之选。 其实早就知道“河北四宝”的名头,加以广告做到了北京地铁上的正定古城,河北便成了欣欣然的期望。十月三日一早拖着s踏上了北京西发往汉中的k261次挪出了北京城。说挪不是火车开得慢,只是河北大地尽是一色的黄土沟壑,杨桦间植,错乱了空间的感觉。胡乱说着话,两个多小时很快过去。十二点左右在定州跳下火车,典型的县城小车站。虽然大家都背着包,却一眼可知只我们两个是在旅途。当然还有一只被人装在纸盒里的小猫,从盒上唯一的孔里看见它摇晃着脑袋被地面的颠簸弄得七荤八素,它大概也是不知为什么就到了这里。出站一个阔大混乱的广场,一排排的遮阳棚下卖各种小东西的摊点,有如八十年代的农贸市场。广场对面是汽车站,站前到处是违章拉客的车。广场放射出的两条路边开满了小旅馆,想这定州大概是某商品的集散地。马路也还阔,的车比北京也不错。路两边饭店招牌琳琅,走近看却不是待租转让便是已谋了其他营生。少有几家还在营业的也是门庭冷落,我俩跑进一家做了仅有的顾客,店主把我们让进用三合板隔成的“雅间”递上菜单一看吓一跳,这里的小馆子菜价竟要超京赶沪,不禁直呼佩服,难怪此地餐饮如此不发达。 吃完饭问路知道了招手即停的1路公交车,一种黄色的小中巴。上去人人都坐着,带着各式表情,浑然有一种当年在乡下一帮人搭乘某个有车邻居的感觉。车到塔儿胡同时只剩下我和s两个乘客。下车未及抬头已经是一座塔要竖到你的眼界你去了。一座略带水绿的白色塔高高耸着,前面一条胡同两边人家齐齐排开,倒也全不比寺庙前的山门牌楼失了气势。走进去是一块照壁大大的篆写着“定州开元寺塔”几字。绕着围墙根走全是破落人家间着堆叠的垃圾,与这塔终日相对却一点也不羞于卑微甚而有些亢然。散落在中国民间的宝贝就是这样被敬而不畏。走了半圈才见两大扇铁门,里面七八人掇了凳子散坐几处,挨门一张桌子边坐了两个人算是卖票的,明明五块一张的门票要六张一起售30元一位。好说歹说算是学生票两人买一张,到头来又冒出一个十元的讲解费。名曰陪登保护,以防我们破坏文物。皇皇之义下的捆绑销售我摇头无奈,s却双手努力扒着铁门理论,犯起可爱的职业理想病。我虽情知结局必然是乖乖掏钱,还是乐得惯她。走进铁门踏着砖道步步接近,只觉这砖塔愈发巍峨。这定州塔是北宋初年所建,奠于1001年,成于1052年。名为供奉从天竺新迎的舍利,实为北望敌辽之用,故高峻无匹,刹顶高87.4米为全国第一高的砖塔。结构用的是内骨加外桶的双层塔体,砖砌仿木,坚固异常。光绪年间东北一角外桶全部塌落,内骨暴露在外达一个多世纪之久。修复工程采用水泥灌浆工艺,历时十数载于去年告竣。塔体收分匀和,刹顶仰莲如高僧法冠,曲直有致,上盖覆钵全然陷在莲心,只露两层葫芦宝顶生动的给塔体收尾。讲解带我们看新旧塔体的接缝,老的砖体已褪出铁红色,新的则是毫不掩饰的水泥灰,这样的修复不带一分欺骗,明明的告诉后人此塔的历史。入塔阶梯高陡非常,十一层阶梯在内骨中纵横交错,门洞隔层相错而开,以防止塔身开裂。诺高一塔只有讲解带着我和s蜷身拾级,与一个个被抹了身子嘴脸的彩绘面面相觑,门间投来的光线祥和笃定,人绕塔身转,在佛像间默读时光的轮回。那些斑驳杂乱的近人刻画和被玻璃罩起的古人题记一样决然的要与塔砖同在。想东坡当年登塔乃是长衫束脩,纶巾岸然,三五知己,谈笑过鸿。一边出口成章,一边书童潜心研墨濡笔,方成片字之宝。常人却也一样是掏出刀石不假思索的痛快留名,有着一样的酣畅和不卑不亢,像这塔下匍匐的小院一般。众生原不是柔顺帖服的。上到最高层吊顶上有一已被封闭的“南天门”,旧传从此出爬到塔顶一摸刹尖便可洪福齐天,每年有人以命相试后来就被关闭了。转到西侧想了望太行却只见笼在层层雾中的巨黛,便想辽宋兵争时起这大雾又如何呢?中国历史的洪流是消弭融合,却在战争中被不断推进。一切苦难挣扎都成往事烟硝,来日却仍在浓雾中隐不知处,渺弱的生民躲在自造的塔中延颈企望,势不可得。一阵唏嘘后在讲解的敦促中下塔,留恋一下尚自残美着的几幅壁画和平棊,轮回。已在塔外。 出塔往西不几步便有一条南北向大街,逶南一路全是赤脚诊所的招牌,从头到脚,全部包办。愈走愈觉着这里的诊所颇成气候,说不定这里除了我们两个旅人还多有附近九里十八乡的求医者。路的尽头是南城门,门洞甚高甚深,尚有着当年定州府的气度。出门是一个瓮城残迹,靠着土墙缩着几个小屋,正南拙劣的竖着一面新修的城墙,水泥浇筑,大块石板贴面,土黄色。从两个聊天中的守门人手中接过票,一转到了登楼口,尽头迎面竟贴着颇喜气的大红双喜剪纸,光线从那一头洒下来,真有步入殿堂的神圣。牵着s笑称被这城楼暗算了,莫非天意?被回敬一句想得美,可想想还是很美。上得城头,新修的女墙上嵌着几首当地人写的不堪睹的“古诗”,空荡荡的城楼中陈列着定州的简史。我们坐在城楼的台阶上看定州塔,听秋风过耳,偶有人隙。时光倏忽,日头已有西落的迹象,我俩无目送夕阳的福缘,匆匆赶去汽车站登上发往石家庄的汽车。号称每十分钟一班的汽车直到人都坐满立满才缓缓启动。身边的家伙虽已困倦,还是忍不住地聒噪,两人是醒醒睡睡得颠到了正定长途汽车站下车。 正定汽车客运站在107国道边上,附近各样的车辆极其混杂,管理比定州汽车站更为混乱。广场边上有类似定州见到的黄色中巴,上前一看果然是公交车,于是非常外乡人地问道去县城么?车上无论售票员还是乘客都有着极浓重的口音,只让我把县城听成了剑城。上得公交十来分钟就进了县城,果然是一个旅游城市,比定州城实在要像样多了。我们在一个看样子十分繁华的路口下了车,此时大概是6点半左右,天已然全黑。站边是一个非常高层的金河宾馆,一问双标也只要100一个晚上。这可是在十一期间,可见此地旅游业经营的惨淡。沿着街走,s执意可以找到价廉物美的住处。于是看到一家又一家的店铺关门打烊。向一个正收摊的中年人打听得一个银河招待所,循着方向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于是又问一中年妇女,被告知有一个双江宾馆真的是物美价廉。可我们还是找到了银河招待所,那是要通过一个嘎吱嘎吱响的狭仄楼梯上去的阁楼。里面灯光昏暗,询问之下得知他们还有一处条件比较好的地方。走过一条街,被领到了五楼,边上是一个天台,可以看得见星星月亮,连带着万家灯火点点,隐隐的在雾中愈发飘散迷离。赶在热水被用完前去洗澡,下楼吃饭已是近八点。对s说大概这城市里唯我们两个还没有吃晚饭了,钻进一个天元煲饭庄却见很多人在饕餮,原来处处皆是有夜生活的。吃完大街上已基本只剩下路灯,便早早回到住处。第二天睡到雄鸡唱得歇菜了才起。背起行包朝看着最近的一塔走去,路上大部分店面都没有开张,只有一家钢炉烧饼夫妻店生着烟火,他家的孩子跑过来欣欣的拿出刚买的小玩意给爹娘看,爹娘却是一笑一嗔。我们要了一个烧饼掰作两半吃,满口余香顺便加强了脸部肌肉的运动。 那个塔是天宁寺凌霄塔,向路边的老人打听只说是很古早的,却也说不清年代来历。走近去穿过一狭长的庭院才看清这塔是何等的凌霄。原来是一个晚唐代宗年间遗物,历代多有修葺,八面九层,高六十余米,收分缓而平直,上以八层相轮结顶。塔最下三层乃是砖木混合结构,上面六层则是木结构,斗拱出挑的檐上梵铃播衍,使人直欲登塔凌霄,一会仙音。入塔门是一个大厅,由于没有开窗显得极其昏暗,一管理人员坐那让我们交十块钱押金便塞给一个电筒,这才知道要绕道背后去登塔。这是一个仅容一人的漆黑坡道,一层阶足有半腿高,打着电筒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在楼道里左右回折,直登到第四层终于豁然开朗。木构就是好,在墙上随意开窗都不会影响受力,原来从第四层有一束九根木柱直通第九层,号为通天柱。每层从通天柱放射出八根梁承上一层的木板并与墙柱联系。墙柱上斗拱里外出跳,泥道单拱素枋,形制俨然有唐代遗意。直上到第九层,由于没有平座,所以无法出塔,只能透过小小的窗眺望,仍然看到了开元寺塔和由隆兴寺大悲阁,摩尼殿等构成的美丽天际。遥想当年正定八大寺都在的时候那真将是一派佛国景象。 下塔问明隆兴寺(当地称大佛寺)的方向,便一路踱去,不料颇有一段距离。路上有一卖鸟的铺,笼里各式鹦鹉尽情聒噪,却没一个会学舌。倒是一只八哥很乖巧,又是问候又是恭喜发财,我们钻进店子里打量各式鸟具,店主看我们背着包纯粹是看热闹的便把我们喝斥了出去。继续走,一向把狗当作狼来怕的s这回却有幸藉着我目睹了一回狗儿不胜惶怖,掉头便跑的情状。狐假虎威原是可以这样平易的。 到隆兴寺已是11点多,于是先要了两碗手擀炸酱面填饱肚子,说实话这是我吃过最筋斗的面条。拍拍肚子,开始笃心笃性的逛隆兴寺。一样有照壁,只是山门前多了三座桥,果然是敕建的气派,于我竟是第一回闻。山门就是天王殿,四大天王列坐两边,我不去看他们。看见托脚,叉手一应俱全,可以判断此殿晚不过金代。进山门迎面一极高的基座,上面排满了大板瓦,每片瓦上写着功德主的祝祷,原来是在募钱重修大觉殿,真便是人添一砖,我加一瓦的可以预见它的重立。现在想来颇后悔当时没有冲动一下也添个只瓦片砖,这样日后也算有了纪念。基座有高起的直道通至摩尼殿。道旁有一个配殿的残基,上面的柱础历历在目。恍然悟起这寺的布局也还完好的保留着唐代遗制。上直道走近摩尼殿,这是一座优美的大殿,中间一个高峻的庑殿顶,四面各出半个较低矮的歇山顶。由于年代和桐漆的原因已经乌黑发亮的木构件,柱头枋出头部分的简朴云纹雕刻,发达而不显沉重的斜拱,一切都透着宋代温雅的气息。从歇山顶山面的门进去,这半个歇山顶恰成了营造朝拜心理的必要通道。抬头看才发现了斜拱的妙思,原来从山面到侧面的斜拱是一根通木构成,上面坐斗来承转角处下昂的上端。这样比用两跳华拱来承挑降低了下昂上顶点的高度,使得屋顶坡面更为平缓。走进内殿,那一根根极高的柱子直达殿顶,衬着从天窗中射入的道道光线,在光影变化中勾勒出一个森森渺渺的世界,佛坛就在正中央,上面佛像的神采也随着光线变幻莫测,成功的营造出了宗教的氛围。 出得摩尼殿迎面便是大悲阁了,广场两侧各有一两层阁楼,都是宋金间遗物。西侧阁楼中有一精美的转轮藏,据称是中国最大。大悲阁外三内五层,附阶周匝,两侧各以一飞廊连接一两层阁。飞廊没有我想象中的灵动,阁中的铜千手观音也没有给我太大的震撼。也许要登到阁上才能见出她的妙处吧。大悲阁后面有一小院和僧侣宿舍。坐在大悲阁的腋廊下,随风漾曳的炉烟里飘来阵阵梵音,廊柱间看去那边木阁似有若无。你只觉得在这里呆久了多少欲念都可以荡涤得干净。 稍事休息便顺着原路返回,出来觅了一辆小三轮到了临济寺,寺里立了一个密檐式塔,塔身偏瘦,雕饰偏繁。发现此寺不在通票上,于是不进,只瞟了一眼便向咫尺的广惠寺奔去。我们不走大街,穿过一个回民聚居的小弄堂,s看到两个小孩用煤灰砖屑画画也不禁上去添了几笔,我们的大名也算这样留在了正定。弄堂尽头是一片菜地,走在狭长的田埂上指认蔬菜种种。几声牛哞把我们引向一个牛圈,里面横七竖八的满是牛,奶牛好像没有挤过,装得鼓鼓的。念及自己小时候在农村时没有多学些乡野趣识真颇有几分遗憾。广惠寺已经在眼前了,有三个人骑车到门口观望了一阵终究没有进去,于是华塔成了我和s的独享。华塔是中国塔历史上的奇葩,是华严宗的独创。通常塔身坐在一层亭上,塔表面塑满莲瓣、力士、宝象、佛像等,以象征华严宗的西天世界。这种塔在中华大地上的营造先后持续不过百年,所存遗物不过五六。这是保存的最完整的一座,可惜整修得不过关,并无想象中应有的韵致。寺边一片晒场上两小孩在玩火,塔上没看真切的s大呼小叫,搞得两做贼心虚的小孩赶紧踩灭了火种,一边还用很怨恨的眼神往塔上瞅。走出广惠寺没几步就是南城门,门楼也是新修复的。这个城门远没有定州的高大,但是前面的瓮城保持了夯土的原貌。城外林茂道荒,颇有肃杀之气。 从南城门坐车沿正定的中轴线到了开元寺,开元寺一寺三宝。原开元寺的殿宇已悉数湮灭,只有唐代钟楼和须弥塔屹立如故。钟楼坡顶平缓出檐深远,斗拱简练,只可惜平座出跳太浅,却是由于当时的斗拱技术还没有完全成熟。楼顶吊一口唐代古钟,在当时可能是极普通的一口,所以也没有看出什么独到之处。钟楼西头是须弥塔,一个类似于大小雁塔的四方空心塔,叠涩出檐,形态端庄。据说建于大唐贞观十年,比西安的大小雁塔还要古早。塔底层四角是四个托塔力士的形象,虽不是那么孔武有力,重压下倒仍显得气定神闲。塔口门楣上的石刻部分已经模糊,但是几个花纹精美绝伦,有着明显的东西方糅合的痕迹。开元寺的另一宝是一个巨型的五代赑屃,此物系九十年代初从边上的街中出土,被安置在开元寺。整个赑屃有一艘小型画舫那么大,往前伸出的鼋头不得不另用柱子支撑。整个造型拙朴,线条简练,真像是从洪荒初肇时爬出来的巨兽,嘴角的两颗小虎牙却成功的拉近了与人的距离,平添了几分可爱。赑屃原来所驮的残碑就竖在边上,它的书法和着碑顶的龙鳞虬爪直向我勾画出那个武人时代末世的霸气和张扬。夕阳映照出一寺的旷然和从容,这些零落建构对时间的流逝毫不在意,仿佛永远不会老去。 晃出开元寺竟一眼看到了昨晚被推荐的双江宾馆,里面果然置设井然,纤尘不染,还便宜到超乎想象。没有犹豫就住下了。饕餮马家烧鸡,在一家门可罗雀的酒楼中喝着热热的疙瘩汤,听者街上肆无忌惮的卡拉ok声,这仿佛是十多年前的生活场景。还有开着大门引致多人观看的电视机在大声播放武打片,刀剑相碰的声音都一起真切的回到了那个年代。离北京两百多公里的正定竟还故我的循着这样的节奏生活,这于我亦是一份弥足可贵的所得。 第二天一早被新人之喜的爆竹声吵醒,但是累得一点也不想动。很晚才出门,却看见同样懒懒的人们在给店铺开张。一辆广告宣传车满身贴满标语一边用喇叭喊着在街上巡游,我们则悠悠的在城里信步。吃到了久违的葱香肉饼,看了中国现存最早的文庙大成殿。参观了正定如同八十年代百货店一样的大商场,里面有螺旋的阶梯和好看的玩具,还有柔媚的丝织龙凤被罩面料。这样的场景直击要尘封的回忆,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语言已经无法回到当时。回到双江午憩片刻在开元寺前跳上201公交车不久到了石家庄,一个被铺的很大的城市,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破落。与s的老室友接头拿到事先买好的火车票,并被领着去吃东东云吞面和中和轩蒸饺,这些是城市的髓脉,我努力品味。 近六点踏上回京的列车,又路过正定,定州,轮回一场。仿佛变的只有人,疲累的已经废话无多。北京九点夜色依然,它看我我看看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