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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旋,无涯(六)

2016-1-22 00:00| 查看: 210| | 去自行车论坛逛逛

浅走山南

这是一个旅途,

开始于明媚的午后。

路过旖旎山水,

路过农田庄园,

踏着阳光的节拍,心中平添几分色彩。

路过古老的城堡,

路过瑟萧的坟陵,

看那短暂潮湿的童话,在风雨中凋零飘散。

路过溢满信仰的圣地,

路过千年辉煌的庙宇,

将浮躁絮乱的纠缠,悄悄地赶出心房。

路过一些平凡的面孔,

路过一些飘逸的心情,

迷信了孤独的脚步,在花香中愉快轻盈。

这是一个旅途,

结束于明媚的午后。

1

去山南的路况相当好,好得不像是西藏境内的路。班车在柏油路上撒丫子奔跑,无比欢快。

窗外郁郁葱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树木生长在河里,把大半截枝干探出水面,托起一抹鲜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一路往南,河汊纵横,林木苍翠,大片大片的青稞地洋溢着丰收的味道,一派典型的藏南田园风光。

经过一些村庄,车上增加一两个陌生的面孔,或是下去一两个陌生的背影。大多数时候,车厢内是安静的,三个半小时的车程不足以酝酿出些什么有趣的事。

途中收到母亲的短信,回复以后才惊觉母亲居然学会发短信了。在我出行前,手机对母亲来说还只具有通话功能。后来才知道,从我进藏那天起,母亲就开始不懈地学习笔画输入法,经过不断摸索后终于能够发送出结构完整意思明了的信息。虽然发一条信息常常要花上几分钟的时间,但母亲依然感到兴奋自豪。

风筝是我,放风筝的是母亲,短信,是我们之间的线。

计划先去桑耶寺,路过渡口的时候,司机提醒我们下车。

渡口旁坐了一群男女老少,打牌喝茶聊天晒太阳,看上去像是以渡口营生的家族成员。真正的过渡者,只有我们三人。

人群中,一个男子朝我们扯起了嗓子,说下午只有回来的船,到对岸的一般都在早上。想现在过去就只能包船,然后信口开出了一个三位数的价格。因为是垄断经营,没有什么可以还价的余地。商量了一会,你不情,我不愿,谈判告吹。不甘心被宰,也不在乎赶那点时间,于是决定先到泽当再做打算。

在很多人眼中,能来西藏“耍”的都是有钱的主儿,有款的腕儿,并且不需要有留住熟客的顾虑,刀子自然得磨得快些。而最好的防宰术,不是“有钱”而是“有闲”。

班车司机没有把车开走,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待我们重新回到车上后,朝渡口的人嚷了一声,听着像是在笑他们太过贪心。

半个小时后,到达泽当镇。找到功略上推荐的招待所,以八十元的价格拿下一个三人间,住宿条件是我在西藏境内所住过的最好的一次。

登记住宿时,服务员小妹用有些异样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又一眼,明显在怀疑我和这两个女子之间的关系和纯洁度。我用尽量纯真无邪的目光和憨厚淳朴的笑容来告诉她我们仨不是因为荷尔蒙失调才走到一起的,看得她赶紧低下头去。

回想去年,川北甘南青海,一路结伴的都是些姐姐妹妹阿姨,同吃同游同宿,还曾经有过和两个JJ共寝一张单人床,和三个MM一起“混帐”三天的经历。友情,是不拘于形式和环境的。

驴子间的情谊,在藏族儿女眼中似乎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是否习惯的认为,男女间的关系仅限于陌生人和情人两种呢。爱或不爱,简单明了,而其它的情感,无足轻重。

放好行囊,天色尚早,决定四处逛逛。

2

听杨MM说,泽当是她家乡的对口援建地区,走在镇子里,倍感亲切。

虽然大家都是第一次来西藏,但我觉得杨MM早已与西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那些不经意的注定,常常让人在陌生的境域里寻到熟悉,找到温暖。

泽当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城镇,几条横平竖直的街道构成了她的骨架。每条街道都有其经营的侧重点,金银首饰、五金建材、鞋帽服装,在有组织有纪律地物以类聚后,占领了中心区的几条主要街道。这使得买主很快就能找到自己所需要的物品,符合时下流行的建设效率城市的理念。

因为地理环境的优势,城镇里经常能看到养眼的绿色,包括婀娜的拖着油绿长辫的柳。

这里是山南地区政治、经济、交通和文化的中心,但没有 “中心”的局促和浮躁。政治平淡,经济朴实,交通尚算方便,而文化,在我眼中,特指价格合理的网吧。

街上的人不多,偶尔见到几个衣着鲜艳的游客,金发碧眼。店铺大都开着,生意冷清,说是萧条也不过分。

这是一个安静的城镇,起码,在白天是安静的。

在拉萨的街边,常能看到炸土豆的小摊,土豆片在冒着油泡的锅里逐渐变成金黄色,捞起后,装在小袋子里,倒入辣椒粉和其它一些调料,和匀,用牙签扎着吃。怕上火,一直没有尝试。

在泽当,也有。两个MM忍不住买了一小袋,口感和味道竟是不错。食物,越是民间的,越好吃。

选择了一间还算洁净的面馆作为晚餐地点。要了三碗鸡杂面,用橙红色的碗盛着,面汤上漂着一层辣椒油,看上去活力四射。

没吃几口,三人的口腔便开始燃烧起来,吐舌咧嘴,拼命喝水,最后索性将水直接倒入碗中稀释辣味,怎奈此面汤非比寻常,即便这样也不能消除我等心头之辣,随后又让服务员拿来三只空碗,将面和汤彻底隔离,至此,面条方得勉强落肚。一碗面条经过我们如此加工改造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回归到最原本的滋味,老板娘看到我们吃面的狼狈样更是忍俊不禁。

直到最后,杨MM还是剩下了小半碗,身为湖南MM的她被我和王MM强烈鄙视一番。不过,又有谁规定湖南MM非要是辣妹子不可?

结账时,望着满桌子的碗,歉意地对老板娘说了一句:实在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没关系。”,老板娘满面笑容,“下次来记得提醒我们不放辣子就好。”

早就应该猜到是四川人开的面馆。大意了。

3

在回招待所的路上,突然刮起了大风,卷起满地沙尘,迷得人睁不开眼。背风而行,看见几只朔料袋在空中起起落落,轻舞飞扬,竟有些说不出的美。

回到房间,嘴里还残留着尘土的味道。窗外昏天昏地的街巷,模糊了小镇的面目。

大风持续了很久。泽当的傍晚,下着沙。

我们用扑克、旅行日记、电视去消磨枯燥的时光。在窗台上摆出各种搞笑的姿态,拍照,然后让笑声肆无忌惮地充满房间。

当天色变成墨黑的时候,镇里为庆祝西藏自治区的生日燃放起焰火。坐在窗台上,探出身子,看那些绚丽的花朵在夜空中绽放,一朵化成千万朵。最后,星星点点地落下,飘无所踪。

那短暂的绚烂,是那么的迷人,使人幸福,但没有人知道,在盛放的那一刹,会不会痛。

泽当的烟花,让我们想到了身在拉萨的曾叔叔和封导。那是他们在西藏的最后一夜。

我们通过短信相互开着玩笑,没想到玩笑开得过了头,引发了一场有惊无险的情感事故。由于事件情况特殊,在此按下不表。

每个人在潜意识里都渴望被某种情感呼唤,在特定的环境和气氛下,这种人性的本能会变得异常敏感。特别是在氧气稀薄的西藏。

夜间的风,载着不同的梦,哗啦啦。

4

九月一日

雍布拉康,一个好听的名字,也是我们山南的第一站。

在一个竖着奔马铜像的十字路口,找到了直达雍布拉康的中巴。不多久,车子便开出了城镇,公路的两旁,是苍翠的树林和开阔的青稞田,其间隐匿着些小径,蜿蜒通往一个个藏式村庄。

云层压得很低,软软的,厚厚的,把阳光兜了起来。远处是墨绿的山坡,一座接着一座,因缺少光线而显得有些潮湿。

在一片平坦的河谷里,凭空冒出一处耸立的山头,孤零零地立着一座白墙金顶的古老宫殿。雍布拉康。

车子停在山脚,沿着斜斜的山路走上去,西藏的第一座宫殿,在我们的头顶。

一路上看到些外国女子,骑着白色牦牛,身体晃动的同时笑声爽朗。宫殿代替了城堡,牦牛代替了白马,牧民代替了王子,她们自己,一如公主般开心。

来到宫殿跟前,感觉到了它的厚重,却失去了仰视时的凛然气势。

宫殿的后山上,铺挂满了彩色经幡,印着经文的纸片落了一地。和王MM一起,顺着窄窄的小路上去,越走越险,看着脚下的碎石滑落山坡,小心翼翼地挪动,生怕有个闪失。

站在山头,回望雍布拉康。古老,本身就带着动人的力量。

下来的时候,身旁某男子指着山下一块三角形的田地说,那是西藏的第一块耕地。于是我兴致勃勃地拍了下来。没走两步,一个导游指着一块长方形的田地说,那是西藏的第一块耕地。然后我及时纠正了错误,再拍一张。没过多久,一个在当地工作的女子指着一块多边形的田地说,那是西藏的第一块耕地。我郁闷无比,直接把相机塞回背包。

回到雍布拉康身旁,靠着宫墙,远眺阡陌纵横的良田远山,说不出的畅快。清爽的空气进入体腔,过滤出一些思绪的杂质,生命变得通透起来。

游客们进进出出,穿过那个幽暗的门口,去了解那些流传了千年的王宫故事。赞普、公主、野心、战争、权力,全部在历史的长河中湮灭,剩下一些斑驳的遗迹,勾起人们对久远时空的遐想。

宫殿外的转经筒旁,坐着几个老人,不咸不淡地聊着天。

我们,或站或坐,说些愿意说的话,看些愿意看的风景。清清淡淡的时光。

在山上逗留了很长时间,没有踏入宫殿欲望,直到离开。

5

回泽当镇的路上,经过昌珠寺,规模不大,却因一副稀世的珍珠唐卡而声名远播。

没兴趣为看一副唐卡花上几十元的门票,大家都不愿意花这冤枉钱。

在一家小饭馆里午饭,打算下午去藏王墓参观却不知如何前往,功略上的说法五花八门含糊不清,只好向饭馆老板请教,可惜得到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

我们的询问引起了邻桌一男一女的兴趣,他们也计划去藏王墓。男的姓雷,女的姓代,都是拉萨某中学的老师,趁着西藏大庆的假期出来旅游。相互聊了一会,大家都挺投缘,于是决定结伴而行。老师执教地理,对西藏的环境人文都有丰富的了解,又曾经到过山南,理所当然的成为了我们的“雷导”。

雷导告诉我们,他曾经在去年去过昌珠寺,并只花了区区两元的门票,就算物价飞涨,现在的票价也不应该超过十元。这和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大相径庭,于是跟着雷导和代老师重返昌珠寺。

走进寺院大门,一打听,门票居然要三十大洋。雷导颇感惊讶并用自身经历现身说法据理力争。售票人员反问一句,你是在农历新年时来的吧?只有那个时候的门票才是两元。

雷导稍做回忆,答曰:好像是。

敢情寺院也时兴春节大酬宾,众人狂晕。一番讨价还价后,票价始终居高不下,终于死心离开。

昌珠寺,因珠而昌,领教了。

回到镇上,在路边拦下一辆桑塔那,以四十元的价格谈妥去藏王墓。上车时,司机一看要坐五个人,立马变卦,以风声紧查车严为由磨磨叽叽了半天,终止了生意。

又拦下一辆,司机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很爷们儿。唯一的条件是如遇到查车,要有人自觉下车走路过关。一口允诺绝对服从司机大哥的安排。大伙都知道,倘若被罚,羊毛出在羊身上。

路上遇到司机的朋友,交流了一下道路信息,据说没遇到检察员。好不容易放大假,和老婆情人女朋友亲热都忙不过来,谁有那工夫在大马路上瞎转悠呢。

在一个转弯口,司机大哥还是很谨慎地停了下来,生怕有个别重财轻色的检察员不厚道地突然袭击。雷导很绅士风度地下车走了一段。此后一路畅通无阻,车子一直开到那些皇宫贵族的陵墓旁。

司机大哥纳闷,别人都跑到热热闹闹的拉萨欢度大庆,我们却来与这些冷冷清清的坟堆做伴,纯属吃饱了撑着。

没有去过多地解释,有些东西不需要相互理解,也不可能相互理解。

话说回来,既然是普天同庆,也应该包括那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亡灵。来看看他们,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6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陵墓,但察觉不到丝毫的帝王气息,甚至连一块起码的碑铭都寻不着。如果不是雷导介绍,我会认为那只是座天然朴实的大土包。

曾经的辉煌,都已成过眼云烟。可以念念不忘,却不能紧紧不放。

能名垂青史已是莫大的幸运。

沿土路走上墓顶的时候,一个在路边摆摊的藏族老阿妈指着一些亮晶晶的石头,频频向我们招手。走近细看,发现是些零碎的水晶和矿石。透明的水晶折射出彩色的光芒,惹人喜爱。一问价,大一点的一元,小的五角,实在诱惑,忍不住挑了一块,愉快得像捡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看到我们欣喜若狂的样子,雷导笑着说这一带盛产水晶和矿石,他自己就曾经在山上见到过,并不难找。潜台词明明像是在说:没见过世面吧,市民!

我们一听,两眼放光,似乎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水晶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从此,大家过上了猪一般吃喝拉撒睡的幸福生活。

古代君王常常独具慧眼,选择的葬地都是风水宝地,即使百年之后还能天天和那些漂亮的石头睡在一起。

由于长期风雨侵蚀,墓顶已从原来的方形平顶变成圆形,表面坑洼不平,随意长着些枯黄的蔓草。

站在墓顶,视野开阔,到处是划割得整整齐齐的青稞田,黄澄澄的一大片,在风中骚动,散发出成熟的气息。整个墓群区保持着非常原生态的面貌,似乎埋在地下的不过是些无人过问的寻常百姓,并且肉体已经悄无声息地转化成了土壤的肥料。

雷导指着远处几座矮墩的山丘,告诉我们那些也都是藏王的陵墓。那些毫不修饰的山包,在我眼中倒像是这片土地表肤的几粒顽强的青春豆。

但事实上,长眠于此的都是些地位显赫的吐蕃君王。他们曾经征战沙场,所向披靡,建功立业,开疆辟土,君临天下,万人景仰,然而现在,却只能孤零零地坚守着这片芙芜的荒凉。倘若他们的灵魂不死,会不会怆然泪下。

从“王”到“亡”,只在眨眼之间。

生命的结局都是一样,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只是不愿面对。

站在墓顶的边缘,混着阳光的风,拂过脸颊,干燥而温暖。

下来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孩子,手里拿着水晶和矿石,一路缠着向我们兜售。一再拒绝后,孩子们终于放弃,还无偿地送给我们每人一块矿石。孩子们的真诚被我误会成一种商业手段,以大人之心度小孩之腹,再一次让自己感到身为“市民”的悲哀。

豁然醒悟,藏地儿女脸上红扑扑的高原红本身就是一种真诚心灵的展现,坦荡荡;都市男女的盛装艳抹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污浊,藏兮兮。

7

没有兴致去看更多的陵墓,于是把余下的时间交给雷导安排。

雷导指着远处的一个小镇,说在小镇后面的河滩上有一种可以摇响的石头,是否有兴趣去找找。对于那些古灵精怪的东西,我们从来不愿错过。

通往小镇的是一条沙石路,偶尔有车辆开过,扬起滚滚烟尘,一阵咳嗽声后,大家同时变身成灰头土脸的“风尘子”。

快到小镇的时候,雷导带着大家拐进一个小村子,说是走捷径。村子里的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大胆一些的孩子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我们一回头,便哄笑着散去。

在村子里转了一圈,看到了目光呆滞的耕牛,汪汪乱叫的土狗,四处乱跑的母鸡,就是没找到通向河滩的捷径。雷导不住地挠头,一脸歉意,埋怨自己记性不好。其实没有谁会怪他,多走几步正好可以顺便看看藏民的生活风俗。不过越是这样,他越是着急,可爱得像个孩子。

向村里人打听清楚后,顺利地来到河滩。据雷导说,由于过去雨季时河水经常泛滥成灾,当地居民人为地改变了水流的方向,还建起了防洪坝,原来的河滩变成了现在的废弃物处理场。

河滩上满是生活垃圾和废弃品,随处可见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朔料袋,还有各种尺码的被穿坏的军胶鞋——通常是在大脚趾头处被豁开一个大窟窿。

找了好久,没有发现那种能够摇响的石头,却看到另一种有趣的矿石。此矿石呈赤褐色,大都是正方体,镶嵌在其它的石块中,要想挖取出来,却是非常的不易。倘若取出,母石表面必定会留下一个方形的凹洞。仔细一看,这些矿石就是方才孩子们送给我们的那种。

与水晶和矿石相伴的童年,是幸福,还是不幸?

我开始有些后悔没有在他们的手中买下一些东西,即使我并不真的需要。

8

河滩的尽头,是连绵山坡,山腰上建有一座规模不算大的寺院,红顶白墙。在寺院的正前方,立着一座巨大的白塔,在秃黄的山坡上格外醒目。

寺院右侧的山头上,保留了一段萧杀斑驳的残墙,不知因何修建,也不知为何衰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在那里矗立了很久,很久。老得让人忘了它存在的意义。

雷导说他上去过一次,为了亲手触摸那段古老的墙。问我们想不想去看看,大家犹豫不决。代老师因为前几天和雷导骑车去羊湖摔伤了腿,杨MM属于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女子,我担心花的时间太长下来后找不着回泽当的车,王MM是一个懂得牵就的善解女子,商量了很久,终于放弃。

选择放弃,难免会错过一些精彩,但萍水相逢的旅途,因此和谐。

走进镇子里,寻到回泽当的车。直到车子开动,也只零星地坐了几个乘客,包括我们。

开出镇子不久,下起了雨,密密的雨线,编织出广阔的迷蒙。天与地,在茫茫幕帘中牵恋在一起,情浓情淡。

爱恋润泽了万物,在无意之间。就连那些看不真切的远山,也在低语呢喃。

雨霁。干干净净的天空,画出一道彩虹,其中的一端,延伸到田地之上才绮散淡去。

车上和雷导闲聊,话题围绕着他的教学和学生。身为班主任的他,最操心的是学生们的学业,同时也在为寻求更好的教学方法而努力。为了提高孩子们的学习兴趣,他还打破常规,带着孩子们到户外上课,把“愚教”变成“娱教”。

雷导的用心良苦让我感到身为人师的不容易。我把自己在国外大学所受到的一些新式教育方法讲给他听,希望对他有些帮助,但西藏教育资源的匮乏和文化观念的束缚使许多很好的理念和方法成为空谈。

雷导说会去尽力尝试,即使做起来相当吃力。在他忧虑的眼神中,分明看到:拿什么拯救你们,我的西藏儿女!

车到泽当,把招待所的名字告诉雷导,然后分别。

一个愉快的下午,因为相遇。

9

在一家昏暗的小饭馆里挑了一张采光最好的桌子,在油腻腻的菜牌上点了两个最普通的炒菜。晚饭的时候,阳光依旧灿烂。

饭馆对面,是一家服装店,摆卖的摊子扩伸到人行道上,花花绿绿的衣服招摇地挑逗着每个路人的购买欲。店门外竖着一台五音不全的音响,反反复复地播着一首节奏劲爆的藏歌,但由于音响生理机能的衰退,每到高潮部分,高亢的旋律就跑调委靡,让人喷饭。

在我们的斜对面,坐着一对男女,不像当地人,也不像寻常游客。男的瘦削面孔,扎着长辫,一身风尘。女的面容饱满,卷发齐肩,衣着光鲜。

从他们的闲谈中得知,两个人都是导游。男的是黑导,也叫野导。女的是正儿八经的旅行社导游。两个人结伴去青朴朝拜,在那儿住了几天。这让我联想到魔教帅哥带着正派美女私奔到世外桃源私定终身的武侠故事。

青朴修行地也是计划中的行程,于是主动搭讪,了解最新情况。野导很是热情,不光详细介绍了青朴还抽空讲述了一些自己N年来在西藏游历的片段。相较之下,我们的行走,不过是蜻蜓点水。

如果把自己比作是初上藏地的小驴,那么他已经是在藏地纵横多年的老狼了。

末了,问他们下一站准备去哪,野导嘴角上扬,吐出一个陌生的地名:拉姆拉错。

拉姆拉错?在脑子里翻查一遍,没有任何的相关资料。很明显,不在同一重量级别的背包客谈起话来会有代沟。

野导继续热情地帮我们扫盲。拉姆拉错是一个湖,湖面不大,但名声很大,离泽当约有七、八十公里。历代达赖、班禅以及其他大活佛转世,都要派代表去此湖观湖看影,神湖深处的景象往往成为认定灵童的根据,普通佛教徒也能从湖底影像中看出自己的今生来世,而更普通的观光者也能在湖中找寻到自己的命运。

听起来相当吸引,不过还是留到下次吧。一次游遍,不现实,也不愿意。况且,命运这玩意儿,看清楚了,活着也就没劲了。

晚上在房间里插科打诨互相八卦,雷导突然来访,给了我们一个SURPRISE。雷导说喜欢和我们这些嘻嘻哈哈的大小孩相处,自然,开心。我指了指印刷着“乳娃娃”的饮料箱子,大家再次笑作一团。

临走的时候,雷导留下了联系方式,欢迎我们回到拉萨后去他那儿做客。

此后,我们在拉萨又多了个根据地。

10

九月二日

一早来到铜奔马十字路口,没有见到开往桑耶寺的客车,向当地人打听,说是要八点半以后才会出现,索性先去把肚子填饱。

“龙眼包子店”,标新立异的招牌格外有吸引力,好奇心让我们省略了选择的麻烦。热腾腾的包子端上来,一口咬下去,发现只是寻常包子,既无龙眼入陷,外观也和龙眼扯不上半点关系。如此有想象力的品牌包装,轻易地就抓住了人性的弱点,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站在马路边等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一不留神,错过了唯一的班车。

许久之后,一辆车头标着“泽当——桑耶寺”的客车终于在人们的千呼万唤中快速驶来,满心欢喜地等待上车却突然发现车上早就满座,客车没有丝毫减速的迹象,在人们又一次的千呼万唤中扬长而去。

那视钱财如粪土的司机哥们儿,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不带走一张钞票,酷毙了。

无奈之下,只好结伴包车。与一对藏族情侣包下一辆破旧的迷你吉普,小情侣搂坐在副驾驶位上,我们仨挤在第二排。临出发时又捎上一中年男人,想加入本就拥挤的第二排,遭到我们强烈抗议。

司机财迷心窍,好说歹说之下,女孩坐到了情郎的大腿上,中年男人被安置在正、副驾驶位之间,身体最柔弱的部分正对着挂档杆。但愿中年男子膝下不乏一儿半女,不然一时疏忽,很有可能为藏区的计划生育做出贡献。

精致的吉普塞进七个人,满满当当。在西藏,时间不是金钱,空间才是。

小吉普在通往桑耶寺的土路上飞奔,拖着一条长长的泥黄尾巴。道路的左侧是雅鲁藏布江,和其它大多数母亲河一样,大气,包容。浑浊,通常是母亲河共有的特征,因为她们必须能够容忍亿万儿女在自己的怀中撒娇、折腾、胡闹,甚至伤害。那些清澈的河流,只配当情人。

狭小的车厢里,我们上下颠簸,左右摇摆,乐趣无穷。三人感叹一番,这过山车包得值啊!

一个多小时后,吉普驶进一个村子,三转两拐,停在了桑耶寺广场旁。

在桑耶寺招待所登记住宿,按档次高低,分五十、三十、二十,三种床位价格。服务员劝我们不要睡二十的,说是卫生和设施相对较差,实地考察后,发现房间卫生比我个人卫生强多了,差点想问她有没有十元的。

出门在外,蓬头污面、衣服脏乱是常有的事,自己本身就算不上干净,所以从来不会过分计较住宿的条件。

入住多人间,发现同屋的还有另一个男子,来自成都,身材矮瘦,脸色黝黑,据说是从滇藏线上来的,也是刚到桑耶寺。这位胡子拉茬的兄弟居然有个很咔娃依的称呼:小苹果。

问他是否打算去青朴修行地,他说去,然后大家开始寻找最经济实惠的交通工具——拖拉机。

11

一出招待所的大门,就可以看到那座糅合了藏、汉、印度三种风格的壮观建筑,邬孜大殿。金碧辉煌的殿顶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让人动容。代表着“世界中心”的地方,确实有它不凡的气质。

寻伴找车颇费了一番周折,不是凑齐了人数找不到车,就是找到了车但不愿去青朴。忙碌辗转到下午一点,才得以顺利上路。

从桑耶寺到青朴修行地大约十公里,拖拉机要开上两个多小时,因为是山路,还特别的烂。

车上坐了九人,除了我们仨和苹果兄,还有来自广州的一男两女,一个温州女孩,一个青岛男子。五湖四海的人儿,千里迢迢地赶来,聚集在这辆简陋的拖拉机上,只为了那些素未谋面的修行者和那一百零八个苦修的洞穴。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一起。

刚开始,大家都整齐地坐在拖斗的边缘,没开出多远,大伙就被颠得东倒西歪,一边呼声不断一边笑声不绝。转入山路以后,拖斗前后左右倾斜摇晃得更加厉害,毫无平衡可言,随时有被抛甩下去的可能。

使出吃奶的力气,双手牢牢抓紧拖斗边缘,全身僵硬,害怕一不留神来个后滚翻,摔个四仰八叉土头土脸,无颜面对山上圣僧。这样坚持了一会,感觉手臂就要脱臼,痛苦不堪。

杨MM全然不顾满拖斗的泥土,随性坐在了车板上,自得其乐地看起了风景。学着改变姿势,刚一蹲下,背部就和拖斗边缘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引发了挫伤过的旧患,疼得我直不起腰来。

不再做无谓的抗拒,索性放松身体,任由拖斗摆布,随车摇摆,居然舒服了不少。

海拔渐高,风景也愈加壮美。青朴三面环山,敞开的一面对着雅鲁藏布江,从近到远,山谷、树林、田野、江水,一点点朦胧,一点点飘渺。

越往上开,路越艰难,糟糕的路况不禁让人联想到愁肠百结和便秘。车轮经常陷入泥槽,吭哧吭哧的马达拧足了劲,车头左右扭动挣扎,刨出更深的槽, 无济于事。然后大家自觉下车,走上一段,等拖拉机脱困赶上,再七手八脚地翻爬上去,痛并快乐着。

如此反复N次,终于到了车路的尽头。要想看到修行者的山洞和圣迹,还得沿着山间小路继续攀爬。

仰望青朴修行地,植被葱茏,云雾蒸腾,缭绕山顶,笼罩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神秘。

王MM指着山上一座最高的白色建筑,说是要爬到那里才肯善罢甘休。看了看杨MM,她说会尽力而为,绝不做最猥琐的人。

在山下的小卖铺里喝了两杯甜茶,补充水分和能量。和苹果兄一起,四个人朝山上走去。

那三个装备精良的广州游客,下了车就决定赖在小卖铺里吃面休息,还不住地满嘴跑飞机,大谈进藏后的宏伟计划。披着驴皮的鸭子。

其实杨MM根本用不着担心,这么多人抢着做最猥琐的人,哪里轮得到她。

12

书上说青朴是一个充满了奇迹、充满了想象力和幻想的神奇之地。由于肉体上没有宗教和信仰的依附,我觉得这句话用来形容迪斯尼乐园更加贴切。选择青朴,只是为了尝试去了解感受一种边缘的生活状态和维系这种生活的精神载体,除此之外,不用买门票也是一大诱因。至于那些渊源流传的佛教经典和历史手笔,我无意深究,也没那智慧。

我觉得自己应该来看看,即便体验和理解不能一致,甚至矛盾。

沿山路上行不久,看见一个尼姑庵,住着十多个尼姑,大都是些二十来岁的年轻面孔,有着天真烂漫的笑容。劈柴、烧水、闲聊,或是相互泼水,追逐打闹,清苦的生活,简单的快乐。见到游人,也不躲闪慌张,配合着我们的镜头,满脸欢欣雀跃,自然流露,丝毫没有忸怩造作的成分。

单人照、组合照、集体照,游客的要求,一概满足,同时她们自己也乐此不彼。白色的渔夫帽,褐红的僧衣,灿烂的笑脸,洁白的牙齿,手挽手、肩并肩的姐妹情深,一一纳入我们的镜头。

把照片回放给她们看,大家挤抱在一起,找寻自己的面孔,然后开心地笑,来自内心的喜悦,清脆单纯。

她们的身后,是两排简陋的平房,只有屋檐和窗户漆着彩色的花纹图案,却也早已褪去了最初的鲜亮。四周,是环抱的群山,苍翠葱郁,但看久了,也会乏累。

选择在这里度过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会不会寂寞,会不会不甘,又会不会后悔?一直不敢向她们询问,害怕自己的好奇带来不必要的尴尬,甚至伤害。

不想用内地都市女孩的生活与她们比较,因为根本不具可比性。不过,除了出嫁和出家,藏地女子是否还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

那些说不清楚的命运,不可逾越,更不可能遁逃。生活因此变得苛刻,一切似乎早就注定,只须面对和接受,没有选择与改变的余地。

当生活已经成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习惯,选择也就显得多余了。

一路上行,王MM一直走在最前面,她说和她走路的男生基本上没什么成就感,因为总跟不上她的步调。我笑笑,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后面。那件扎在她腰间的深蓝色外套,像一面挥动的旗子,引领我们勇攀高峰。

杨MM体力较弱,落在后面,一直坚持着,在大家的鼓励下慢慢地跟了上来,即使已经疲惫不堪,脸上还勉强支撑起令人欣慰的微笑。

五颜六色的经幡缠绕在树藤上,刻着经文的石块随处可见,这些被赋予了灵气的物件,装点了修行者的家园,也寄托了冥冥中的精神力量。青朴的肌体,因此变得更加充盈和神圣。

13

刚迷恋上西藏的时候,就听说在青朴修行的都是些身怀绝技出手不凡的人,例如一步能跨二十多米啦,可以几年不吃不喝还身体倍儿棒啦,懂得打坐诵经呼风唤雨啦等等,简直是法力无边,无所不能。

后来又听说有很多修行者因受不了寂寞,参不透经文,悟不出佛法,修不成正果而终于疯疯癫癫,神志失常,郁郁而终。

对于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从来不去辨别它们的真伪,就算知道也毫无意义。作为一个掠过者,我所想见到的,只是修行者当下的生活境况。不奢望与修行者有精神层面的交流,即便想,语言也不通。

片段一。

我们喘着气,走走歇歇,在青朴的半山腰,看到了第一间苦修的石屋。一个年老的比丘站在屋外烧水,干燥的树枝在火堆里噼啪响着。看到我们,她显得挺高兴,朝我们说了一连串听不懂的话,然后指了指石屋的门,示意我们可以进去看看。我们有些迟疑,打手势确认是否真的能够参观。“呀噢!”,老比丘肯定地点了下头,主动领着小苹果进入屋内。小苹果出来后,我也探身入屋。

屋内非常狭小,光线昏暗,壁上贴着莲花生大师的画像和写着经文的书页。屋的尽头,供奉着几尊佛像,两盏微弱的酥油灯发出昏黄的光,像两只惺忪睡眼。斜对佛像的墙壁有一凹处,放着简单的铺盖和一些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屋内简化到了极限的陈设,让人怀疑它能否保障最低限度的生活。

在屋内呆了一会,有种森寂的压抑感,出来时呼出一口郁浊,眼睛被阳光晃得眯成一线。

临走时我们留下几张零钞,算是一点心意。年老的比丘在门外向我们挥手告别。宽大的红袍、黄色的腰带、祥和的眼神,凝成一份超然的心境。

片段二。

羊肠小道的尽头,是一间简陋的铁皮房。当我们走近的时候,房里走出一位藏族老阿妈。老阿妈手执念珠,神色和蔼,估计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头顶还盖着一条润湿了的毛巾。在她的胸前,挂着五、六块牌牌和饰物,像是辅助修行的法器。

“扎西德乐”,我们笑着向她打招呼。她展露出慈祥的笑容,深刻的皱纹荡向眼角,然后伸手指向我们的头顶,喉咙里发出些沙哑的声音。我们抬头,看见交错的树枝上挂满了暗红色的小野果。老阿妈把手放到嘴边,向我们做了个吃的手势。摘下几粒,嚼在嘴里,酸涩味道里暗藏着一丝甜味。吐了吐舌头,实在是酸,不再敢尝试。

老阿妈在一旁看着,一直保持着慈祥的笑容。脸上的道道沟壑,仿佛是智慧的年轮。

片段三。

几张破破烂烂的毛垫子,一幅蓝底的刺绣唐卡,几盏酥油灯,一个铝制水壶,三五本腻浊的书,这些东西挤在一间幽暗窄小的修行房里。在这些东西的中间,坐着一个低着头的男人,发如毛毯,两腮的胡须和头发纠缠起来,卷曲着。

经过他的房间时,一只粗实的手臂突然从窗户里戳出来,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当我和他对视时,吓了第二跳,以为见到了千年老妖。男人的脸,如同被搓揉后再被拔平的旧报纸,头发胡子如热带雨林般茂盛,一双眼睛放着怵人的光。男人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些什么,另一只手拿起一个铜碗,递向我们。碗里装着透明的液体,像是水,我指指自己的水壶,告诉他我还有很多。男人坚持要让我们喝他的水,但没人敢喝,害怕犯禁忌,更怕来历不明的液体给自己的身心带来麻烦。再三道谢后,匆匆离去。

后来才知道,那是经过修行者加持过的圣水,吃下去可以消灾治病,洗去身心污秽,增长慧根。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不会去喝。没有佛缘的人,喝了也白喝。

片段四。

一个苦修的洞穴外,一名老者正默默地将棉绳和棉花攒成灯芯。薄薄的棉花,在粗糙的拇指和食指间,优雅地转动,跳起了掌上芭蕾。一根根搓好的灯芯,被整齐的摆放在老者的脚边,粗细均匀,扎实饱满。当它们被点亮的时候,燃烧着虔诚,升华了灵魂。

在老者的身旁,有一个很小的簸箕,里面躺着几扎蔫了的蔬菜和几个面黄肌瘦满身疤痕的土豆。除此之外,看不到别的食物。都市人引以为荣的生活水准在这里被忽略得一干二净。最低限度的物质要求,最无限的精神追求,在青朴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路攀过去,不断感知体味修行者的生活,一股强大而静默的尊崇感由然而生。

14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青朴是一个凭靠佛法和信仰支撑起来的精神国度,浮游在红尘之中,凌驾于物质之上。

络绎不绝的苦修者,踏着圣人的足迹来到这里,让刻薄的生存环境与身体相汇,将艰深的佛经典籍与生命相融,只为了无限接近心中的天国。

虚无缥缈、幻不可及的佛教理想,在这里变得形象而真实,生动而强烈。人与佛相贯通的神性,填满了一个个孤寂静谧的空间。而由此引发的精神辐射,覆盖了整个青朴地域,形成神秘而崇圣的独特气场。

修行,成佛。肉身的涅盘,心智的蒸馏,魂灵的重生,一切都是那么的玄秘、洁净和高超,同时又是那么的朴实、自然和纯粹。没有奇奥的渲染,也没有宏大的仪式,所有的过程都在平静中悄然蜕变。

在这里生活着的人,眼神纯洁,笑容甜美,心灵宁静,但这里绝对不是幸福的桃花源或者完美的乌托邦,生活的艰苦,修行的艰辛,是我们这些轻浅的掠过者所难以想象和解读的。我们,不过是这片圣地上的拂晓露水,刹那之间,消散无踪。

我们不理解他们的世界,正如他们不理解我们的世界。咫尺天涯。

青朴,是一种聚会,一种感召,一种圣洁的沉淀,一种永久的向往。它把人性神化,把神性人化,在天国与尘世之间搭起一座神圣的桥梁,吸引着一拨一拨的修行者,一批一批的朝拜者。

青朴,注定是一个经世不绝的渊薮。

15

在山上遇到来青朴朝拜的一家四口,父母领着两个孩子,按书索骥,打算把一百零八处神迹全都拜访完。每到一处神迹,父亲总会将那些古老的传说简略地告诉孩子们,然后在修行者的住处留下一些钱物。信仰的种子,就这样被播撒在稚嫩的心房里,一代代地延续下去。

生活在这个匮乏信仰的时代,能全心全意去相信些什么已是极为不易,而要让这种“相信”传递下去,需要更多的努力和勇气。

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上,散落着几户人家。路过其中一户,两间粗砺的土坯房子,一个栅栏围成的小院,里面种着艳丽的花朵。屋外坐着几个男女,拉家常,晒太阳。我指着那些明媚的花,想知道她们的名字。一个妇女说了一小串藏语,我学着说了一遍。“噢!”,人们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想给他们拍照,却都一个个害羞地用手遮住了脸。

由于体力消耗过多,小苹果就此驻足,我们三人继续向上。山路的尽头,是一座不大的寺庙,里面有莲花生大师的修行洞。

寺庙的主殿不大,但佛像的数量不少,一排排,一列列,全都是莲花生大师的尊颜。殿内的僧人友好热情,领着我们四处参观,满口典故,满脸自豪。在莲花生修行的洞内,看到了大师的足迹。光滑的石面上,有一处凹陷,隐隐显出光泽。

站在庙顶,杨MM的不懈坚持得到了大家的一致称赞,她自己也笑得如格桑花般灿烂。这段山路,对于一个文弱女子,本身就是一次艰苦的修行。

视野开阔,放眼望去,苍翠的山谷里,不知还潜伏着多少生命的灵光和充满了传奇色彩的逸事。

在这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到处是佛性的堆垒,到处是善念的寄托,经过了千百年的积淀,其貌不扬的山林成为了精神与道德的修行圣地。在这里,佛的意旨和人的意志相交,重叠,统一,孕育出另一个清新圣洁的世界。

远处的雅鲁藏布江,静静流淌,呵护着两岸的生灵,圣地,也因此而不会太过于清寂。

江的彼岸,是逶迤延绵的青山,沉醉在云朵的怀抱里,做着悠悠的白日梦。而那些原本弥漫在青朴的浮云,早已不知在何时,消散隐没。

16

下山比上山轻松了许多,健步如飞,连蹦带跳。

一路上和王MM闲聊,发现大家的成长历程都是在不断地和病魔做斗争,与药为伍,与针为伴,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祖国医疗事业的发展略尽绵薄之力,还顺便拉动了内需。颇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路旁有些正在觅食散步的雉鸡,见到人也不跑,大大咧咧有恃无恐的停在一旁看着,不知道是不是在责怪我们私闯禽宅。

下到尼姑庵休息时,见到了青岛男子和温州女孩,说是去看了天葬台,但没见到修行的人。听了我们的经历,心有不甘,两人又直奔上山。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安。突然发现自己也是这片土地上硬生生的切入者,不过是将猎奇的心态收敛得没那么明显,但难免还会有些窥视他人私生活的嫌疑。

在山上的时候,假如没有语言障碍,估计我又会对修行者提些“有没有恋爱过啊”,“家里有没有孩子丈夫老婆啊”,“会不会有重归物质生活的念头啊”之类的不识时务的问题。不过我会问得尽量婉转些,省得修行者在我身上施下些惩戒的法术。

心下暗自规劝自己,如果有幸重访山南,坚决不再来打扰修行者的清修了。

回到小卖铺,等了挺长一段时间后,九个人又坐上了疯狂拖拉机。吭吭咔咔,拖拉机抛着甩着,沿着回环盘旋的山路渐渐远离青朴。

背疼得厉害,躬着腰,强忍着,全身的气力都专注在如何避震上。坐在旁边的王MM也被颠得不行,一只手紧紧地箍着我的胳膊,低着头,再无气力说话。

杨MM依旧是坐在拖斗里,自在地随车摇晃,深谙以柔克刚之道。

回到桑耶寺,已经累得形散神更散了,当双脚与地面接触的那一刻,我才深深感觉到能直立行走是多么的幸福。

在招待所旁的餐馆晚饭,选择了露天的座位,食物落入肠胃的同时,清凉的风,与肌肤相亲,轻柔曼妙。

暮色渐浓,月朗星稀,无事可做,大家便一直呆在外面聊天。学新闻的王MM,出于专业敏感,对别人的思维和观念非常感兴趣,采用“答记者问”的形式与我做了有关人生、爱情、旅行等话题的探讨。穿透力极强的目光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女子最具杀伤力的武器,都藏在眼睛里。眼泪。眼神。

后来小苹果也加入了我们的闲谈,问及他称呼的来历,他说他姓名的最后一个字是“平”,别人都习惯叫他“小平哥”,由于说的是四川话,就变成了“小苹果”。但从外貌上看,我觉得“鸭梨”更适合他。

晚上睡觉,因为背疼,睡得并不踏实。半夜偶然听到杨MM的呓语,“好大一碗面啊!”,差点没把我笑翻下床。

看来白天的修行,在夜间转化成了胃动力。

17

九月三日

据说在早晨七点以前进入邬孜大殿的话,可以省掉四十元的门票,但由于我们谁也起不了那么早,这件事也就一直保持在“据说”的状态。

窗外,洗漱的声音此起彼伏,严重影响了我赖床的情绪,索性起来。

屋外,阴郁的天空中飘着绵绵雨丝,到处湿湿漉漉的。空气格外清爽,像维生素一样容易被人体吸收。

三个人来到大殿的售票处,准备为自己的懒散付出惨痛代价。卖票的倒是好相与,五十元就把我们仨放了进去,也算是日行一善了。

在邬孜大殿的转经道绕了一圈,进入大殿。大殿首层分为两个部分,前为经堂,后为佛殿。经堂里,僧人们正在上早课,盘腿打坐,闭目诵经。不绝于耳的经声抑扬顿挫,不知不觉地就让人沉迷其中,心神安宁。对我而言,佛经最神妙之处就在于,你不懂佛经,但佛经懂你。

经堂的边上,坐着几个国际友人,一脸陶醉,嘴里也跟着念叨着些什么,享受着被“渡”的喜悦。

佛殿里供奉着佛祖、祖师、菩萨的神像,华贵瑰丽,雍容肃穆,如祖国领土般神圣不可侵犯。

沿着又窄又高的木梯上到大殿的二层,无意间发现大殿转经廊的墙壁上绘有大量古老精美的壁画。大幅大幅的壁画,色彩浓烈,精美绝伦,据说都是用天然的颜料绘制,因为终日避光才得以保存了千年,如同沉落在海底的宝藏。

打着电筒,一点点看过去,凭借自身的想象力去理解领悟,依照自己的喜好去编些天马行空的传说,虽不得真义却也乐趣无穷。

僧舍门前的平台上,一名年轻的僧人正蹲着修剪花草。长长的剪刀游弋在繁乱的茎叶中,小心翼翼地剔出些残花败叶。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了很久,他却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大殿的第三层按印度法式营造,主殿外是明廊,顺着走上一圈就能欣赏到桑耶寺精湛的构思和巧妙的布局。

将整个世界浓缩在一个寺院里,光理念就很大气,在此出家,足不出寺就能普度芸芸众生。

殿内主供如来佛,两边还有些叫不上名的佛像。其中的一尊姿态独特,与众不同,正感到纳闷,王MM一语道破玄机:那是双修佛。恍然大悟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佛与佛之间,有没有爱。抑或,相伴,只是单纯地为了增益彼此的修行。

回到家以后,从书上得知,双修佛中,男性代表方法,女性代表智慧,意为世间只有方法与智慧结合才有力量。

从大殿出来的时候,天空早已披上了蓝锦,从原先的灰姑娘一下变成了蓝贵人。

杨MM悬坐在殿外一处高台上,晃悠着双脚,抬头看着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的天空,逍遥自在。这个不喜好循规蹈矩的女子,从来不会耐心地探访寺庙的每个角落,只在有灵性的地方倾注自己的情感,快乐地胡思乱想。

轻轻地一撑,便乖巧地落入王MM怀中,她那简单安静的笑容,依旧凝在高台上。

18

吃过午饭,我们决定返回拉萨,结束山南的旅途。

见到正举着炮筒对坐在拖拉机上的藏民狂拍一气的小苹果,和他道别。小苹果笑呵呵的,说他找到一名僧人愿意作他的模特,午后一起去后山脚下的沙漠拍照。我在他脸上看到专职摄影师的那份执着和狂热。

小苹果说过,他最喜欢拍的是人物。在特定的环境下,可以拍到同样美丽的风景,但人物却永远不可能重复。这让我想到物似人非的无奈与心酸。

原本打算感受一下过渡的乐趣,却等不到去渡口的车,最后只好坐班车原路返回拉萨。

象征着世界外围的院墙在一个突如其来的转弯后消失不见,而此刻的我,不知道是离世界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

车子回到泽当以后又绕道去了雍布拉康,朝拜的藏民纷纷下车。

曾经在画册上看到过一张仰拍雍布拉康的相片,背景是纯蓝的天空,小小的宫殿矗立在光秃秃的山头上,依无所托,悲伤而诗意。这个画面一直藏在脑中,于是我来到山脚,把这个景象收藏到镜头里。

将记忆转变成现实,再将现实转变成记忆,旅途,让我们懂得珍惜邂逅,珍爱回忆。

再一次路过昌珠寺的时候,我们选择留在车上。太阳把车厢烤得暖暖的,让人昏昏欲睡。司机在勤快地打扫车厢,一堆堆的瓜子壳被赶下车去。

回拉萨的路上,车内陆续播着些藏歌,听不懂歌词,旋律,却能直抵情感神经。

途中想起雷导的邀请,厚着脸皮和他系上后,传来了雷导要请我们吃晚饭的好消息。雷导的热情,让我们这些浪迹在异乡的孩子沐浴在哥哥般的温暖中。

夜幕降临时,我们回到拉萨。直接打车去雷导和代老师所在的某某中学,怎料司机大哥不熟路,几经周折才把我们送到目的地。估计从此以后,那位司机对拉萨各大中学的地理位置都了如指掌了。

看到在校门口等候我们的雷导和代老师,格外开心。说着笑着,穿过教学楼,上了教师宿舍,走进雷导家。

雷导是贵州人氏,来藏工作几年了,妻子不久前休假回老家分娩,生了个可爱的女儿。这个当了爹的男人还保留着几分腼腆,实在有些难能可贵。代老师是四川人,刚到西藏教书不久,住在楼下,因为也喜欢旅游和雷导成了好朋友。

厨房里,雷导忙碌着做饭,颇有些模范丈夫的架势。王MM也帮忙做了一盘拌黄瓜,用实际行动来感谢主人的邀请。在这个女红被遗忘了的时代,会下厨的女子也开始日益凋零,王MM的身影,让我看到一位跨世纪的贤妻良母正在茁壮成长。

主菜是一锅炖猪蹄,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饥时赠肉。为了我们的到来,雷导还特意准备了一瓶红酒。如此情谊,无须过多客套,只须大块哚颐。

外表斯文的王MM喝起酒来却毫不含糊,谈笑间频频举杯,劝君更进一杯酒,没两下不胜酒力的我和雷导便败下阵来。不能喝酒的杨MM在一旁陪着看热闹,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调皮表情。

没有壁垒的友谊,混合着酒精的味道,弥散在小小的客厅里。夜色中的拉萨,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朦胧了一些细节。

饭后,雷导坚持要留我们在他家住宿,自己则在另一套宿舍凑合一宿。盛情难却,索性不再推辞。

过分的客气只会使简单的关系变得复杂。让人生厌。

见我躺下了,王MM细心地帮我掖好被角,才和杨MM转身离开。

闭上眼,在梦中的世间穿行。

19

山南之行,没有看到多少让我刻骨铭心的风景,但遇到了不少让我刻骨铭心的人。

人生轨迹的偶尔交织,为彼此的生活留下快乐的痕迹。

回忆起从前的时光,往往从那些生动的面孔开始,他们的背后,才是那些朝思暮想的风景。

行走,不再是迫切地期望与美景遭遇,漂泊者的相聚离别,让每一个片段都丰满鲜亮。

很多微末的细节,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但它们常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跳出来,促成寂寞的怀旧。

丝丝屡屡的怀念,在心中悄然生长,最终成为生命的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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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标题:西旋,无涯(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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