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往西 都说日月的方向是男子的方向 水流往东 都说水流的方向是女子的方向 而我要追随你西去了 径直往西去 直到你的马队和驮队驻足不前的地方 直到你干渴的双眼只能畅饮蜃景的地方 …… 然而九色鹿不是我 护佑你巍峨雄壮的女神不是我 我只是一条伴随你西去的疏勒河…… 如果真的有时间隧道,我希望能回到二千年前。 我是那么期待着能亲自走过水流湍急的尼雅河上的红柳木桥,看两岸芦花飞舞,绿树成荫;我向往能亲自走上那些古老的街道,推开街边的红柳木门,闻到果香遍野,看见炊烟飘荡;我希望亲眼看见那座香烟缭绕的佛塔,还有四周顶礼膜拜祈求今世有水长流、有树常绿的虔诚的信众;我想要亲耳听到僧众们阅读佉卢文的经书,听听那古老的早已死去千年的语言跃动的声音…… 如果真的有时间隧道,我希望能回到一百年前。 我想和斯文赫定、斯坦因们一起怀着忐忑激动的心情踏上这片未知而神秘的土地,感受在黎明的晨光中拣拾到第一块刻满古老纹案的雕花木板时随之闪耀出的希望和光明;体会第一脚踏上沉睡了千年的被风沙侵蚀的残破斑驳的石阶时的感慨与敬畏;我想面对着最后一个罗布人沧桑的面庞,亲耳聆听他用苍凉的语言讲述家园消失的无奈与悲怆。 在我的内心深处,无论这片土地如何变迁,他永远是属于那个古色古香的年代和那个古老神秘的名字——西域。 315国道,顽强的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塔里木盆地的南端延伸着,时至今日这条公路依然如古代丝绸之路一样像条丝带串着一连串珍珠般的绿洲小城,二千年前的那些曾经繁华似锦流光溢彩的城池,依然留在今天每一个地方的记忆深处,甚至他们的名字,都不曾改变过:莎车、皮山、于阗、且末、若羌…… 而西域三十六国,除了名字,所有的一切都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之中。 当我第一脚踏上这片风中一眼望不到头的滚滚黄沙时,我深深的震撼于时间的残忍与坚毅—— 二千年,那些曾经旖旎多姿辉煌灿烂的文明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和湮灭, 我仿佛仍能清晰地听见跨越时空传过来的隐隐晨钟暮鼓的声音,听见浮光掠影里的那些明眸浅笑,听见那些暗香浮动的环珮叮当……
而如今的这条路上,我们看到听到的,早已是充溢着异域风情的伊斯兰新月的世界。 喀什,就是镶嵌在这条项链最西端的一颗最耀眼的珍珠, 在二千年前,他的名字叫做疏勒。 每每看到这个名字,那个被史书誉为“节过苏武”的耿恭困守疏勒的故事依然撞击着我的心灵。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我住的酒店窗下,正对着的就是喀什最大的那片老城,离开前的那个黄昏,从那些被夕阳映照成金色的小巷子里,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声。 那鼓点的声音快乐得像一群小鸟欢叫着冲上天空。 我趴在窗台上往下面看,看到一群男子正在狭窄的巷子里跟着鼓点的节奏跳舞,这些男人们大都穿这对襟领口绣花的白色上衣,扣着阿凡提大叔的小花帽,他们跳的舞步仿佛是生来就会的,轻盈而随性。 这舞蹈持续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人群才渐渐的消失在灯火微明的院子里。 大概只有人们手中的乐器,和生活中无处不在的乐舞声,才是岁月流转千年中唯一没有消逝的传承吧。
和田是南疆的重镇,当年的西域古国于阗仍有大量遗址散落在城镇的周围。 在这里我们吃到了全程中唯一的一顿汉餐。 傍晚的时候,我们坐在街边一家四川人开的小饭馆门口,看着老板娘操着一口地道的四川话说——送你们一盘菜吧——然后明晃晃的端出一盘粉蒸肉放在我们的桌子上时,都吓坏了。 和田地区的维族人占到人口数量的90%多,宗教气氛浓郁,和喀什几乎不相上下,我在艾提尕尔买的古兰经带到这里,被邮局的人拒绝邮递,理由是:圣书怎么能随便乱寄? ……可我们却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坐在路边吃猪肉?! 老板娘对我们的疑虑不以为然。 我惴惴的长时间观察着经过我们身边的人,发现并没有人专门的看过我们这些过客…… 和田城外的那条小河并不叫和田河,与和田周围的所有河流一样发源自昆仑山的雪峰,自古以来随着雨季的洪峰会不断地带下来山上的石块,而就在一些丑陋的石块中,会裹藏着价值连城的美玉。 “价值连城”这个成语,原本就来自于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那块玉石——和氏璧。 和氏璧,据说就产于昆仑山上,当年会不会也是裹挟在泥沙之中流入了和田河里,被河边的人捡拾到的呢? 如今来到和田的人,很多都是冲着玉石来的。 这些找寻玉石的人,和赌徒差不多,他们也许凭着自己的知识,更多的是凭着传说中辨玉的章法、技巧和一夜暴发的诱惑来到这里,或者更远的就直接驱车走进昆仑山里,在那些玉料或者只是普通岩石之间逡巡和揣测着,让这些石块来抉择着自己的命运。 其实城外的那条玉龙河里早已没有玉石可捡,前些年,这里的每条河都早已被贪婪的人们用几千台挖掘机和几十万雇佣军筛沙子般的翻过了无数遍,如今只剩下荒凉凌乱的石滩和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旅游者了。 回来之后,我把捡到的几颗小粒的色彩斑斓的石头放进了鱼缸,再也没有看过它们。 从和田出来的那天,遇到了沙尘暴。 我们把车窗都关上之后,仍能听见细若游丝的如鬼叫的风声从各个角落传过来,不久之后我们的头发上就清晰的看见一层薄薄的黄沙。偶尔下了一次车,风中裹挟的砂石打得我露出来的皮肤生疼。 从前挡风玻璃望出去,四周的能见度基本维持在几十米的距离之内,莽莽戈壁上的黄沙和石子被风刮得像烟雾一样升腾到空中,再铺天盖地的飞舞着卷过来,路面上的沙子像水一样流动着。 想起了那首著名的诗句: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在这样的天气里,走进真正的沙漠深处车就太难开了,估计赶不到塔中了——我们的忧虑甚重。
沙漠公路南端的起点,是坐落在大漠边缘的一座小镇民丰——就在斯坦因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而精绝古城还沉睡在黄沙之中的时候,她还一如两千年前一样的被叫作尼雅。 风沙中的街道上荒芜一人,我们找了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饭馆吃饭,顺便观察一下天气。 我一路上都在打听,得到的结论都是一样的:据说为了保护考古现场和防止文物遗失,迄今尼雅遗址都不对外开放。 尼雅古城的遗址,就在民丰往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延伸几十公里的一处岔路上。据考证它就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精绝古国。 精绝,是西域三十六国里最神秘莫测的国度。 他曾经的繁华似锦和诡异突然的销声匿迹,都那么神秘和令人心驰神往。 我常常在想,是什么样的神迹能瞬间的让一座活着的城池消失在茫茫世间,以致我们后人连他离开的印记都难以寻觅呢?就像上帝用一只手指轻易的在他眼前如沙盘般的地球上抹去一粒沙。 精绝人为了能够最长久的守候住自己的家园,在二千年前就制定了严厉的“森林法”来保护大漠边缘的这片孤单的绿洲, 可是最终,他仍旧逃不过斗转星移的命运变迁,从历史的长河中悄然消失了。 而那些刻满了佉卢文的精美书简,早已在一百年前就躺在了德国的博物馆冰冷的柜子里。 时间的河流依然不动声色的流过。 可尼雅的神秘远远没有消逝,直到上个世纪末的最后几年,尼雅还能爆发出他沉默的积蓄千年的力量——就在遗址的一片墓地中,出土了大量保存完好色彩艳丽的汉代织锦,在其中一块蓝色织锦护膊上,赫然发现绣着两行惊世骇俗的文字: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任何中国人,在看到这行字的时候,都无法不为之震动吧。 冥冥之中,是否真的有神灵在守望着我们的家园呢?
也许这真的是一片有神的土地,刚刚过了民丰走进大漠,风沙就奇迹般的小了。往塔中走的路上,我甚至能看到满天的黄沙正在一点点浮动着落下来,天空的颜色越澄越蓝,照在皮肤上的阳光也不知不觉地变得尖利了起来。 塔中是大漠中心的一座油田,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到达的时候发现通往作业区和生活区的道路被几道关卡严密把守着,我在路卡边跟小警察磨嘴皮子想进入他们的生活去找家旅馆时,看见闪亮的夕阳像一颗大蛋黄似的颤颤巍巍的停在沙漠尽头的地平线上。 风停了,逐渐沉入夜色的天空变得像海一样湛蓝,金色的沙丘蜿蜒的曲线仿佛正在肆意舞动的金色绸缎突然凝固在空中,白天还狂暴肆虐的沙漠此时宁静的宛如一波秋水。 世界陷入一片寂静。 我一直以为沙漠是最容易让人审美疲劳的地方,幸好公路不是笔直的,经常有弯路出现——可为什么荒漠中要修有弯路呢?——好歹还能让我除了手扶方向盘和目视前方之外多一点动作可做。 那些无穷无尽的沙丘的变化的柔软的曲线一直延绵不绝的延伸在视线的两旁,公路边是两条绿化带,艰难的生长着叶子细小如针的低矮灌木,大约每隔三四公里,路边就会出现一座蓝色屋顶白色墙壁的小房子。 这些颜色鲜艳的小房子孤零零的出现在视野的尽头时,仿佛童话般亮丽而浪漫,开车开得脑子近乎麻木的时候,我甚至会幻想有骑扫把的仙子正在房顶的周围环绕飞翔。 其实,走进去,才知道那不过是沙漠公路绿化带的配套设施——水井房。 房间最主要的设施是一台巨大的时刻轰鸣着的发动机,地上连接的用于滴灌的黑色的细细的水管延伸到外面公路两旁的每一排灌木的根部。机房的旁边还有间小小的房屋,看守水井房的一般都是夫妻两个,我们遇到的两对夫妻都是从四川的山区招募来的,他们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小房子里一呆就是大半年,直到冬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才能离开。 他们看起来很高兴能遇到有人经过停留,特意打出一桶水来给我们洗手——沙漠里抽出来的地下水大都是咸的,浇树、洗漱勉强能用,饮用水只能等着外面的人隔几天送过来一次。 即便是两个人的最简陋的生活,也会产生大量的垃圾,越过绿化带往沙漠深处走的时候,沙地上随处可见大量的塑料袋、腐烂的食物残渣、破碎的瓶子、卫生纸……,这些垃圾有没有人来清理收走呢?估计目前是没有的。 而用这样盐碱的水浇树,树根两旁的沙地就会慢慢的板结,结了块的沙土上面泛着白色的盐渍。 我真的不知道这样下去对沙漠的治理究竟利弊孰多,难道人类真的想用自己的破坏欲和自然的力量抗衡较量么?……
第二天的正午时分,路边的沙漠中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胡杨林。 叶子还没有变黄的胡杨树瘦小枯干,在阳光下看上去一点也不张扬和醒目,反倒是中间夹杂着的死胡杨倒是荒凉沧桑得如同历史遗迹,那些散乱而干枯的树干和枝杈静静的矗立在沙丘里千年不倒,造型神秘诡异,仿佛经过人工的雕琢和堆砌,就像一座座破败的古城的遗址出现在视线里。 胡杨林的尽头,就是塔里木河,流经沙漠公路的河段,河水水波荡漾宽广寂静,河岸两边的沙地上生长着密密的胡杨树林,一片生机盎然的祥和景色。 可是塔里木河和所有沙漠里的河流一样,最终的尽头都是湮灭消失在大漠的流沙之中,没有百川入海的归宿…… 北方的天边,出现了隐隐的暗青色山脉和朵朵白云,那是南天山遥远的身影。 我们终于纵穿了塔克拉玛干沙漠。传说中春光迤逦风情万种的古国龟兹,就在不远的前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