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到了拉萨后，你住在北京中路上一家新开幕的青年旅馆。由于已是旅游淡季，挂着彩球的旅馆显得非常寂寥冷清。你可以自由地选择入宿房间，不必再局限跟什么陌生的旅客分床共住。你挑了一间二十多坪大的空房通铺，在房间迎窗的角落下，你搭起帐篷，把自己静静地关进里面。 

    你又感冒了，猛流着鼻涕，但你也不管它，任凭它胡乱作怪。整整三日，除了一日两餐睡到自然醒来到外头觅食，你都昏昏沉沉地窝在黄顶的帐篷里，默默写字，愣呆，也没人来打扰。你甚至一天说不到十句话，难得一遇机会说话，声音仿佛倏忽就遭寒冷的空气稀释了。你觉得人其实不用说话也是可以过活的。 

    大雪下于子夜。一日夜里，你骤然听见窗外沙沙地响，起初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爬出帐篷外，窗上的玻璃满布着水汽，于是你用手抹开一道向外透视的痕迹，便看见纵横的白雪沙沙地刷着魅黑的天穹。 

    你伫立在明净的窗前，背手看雪，竟深深地感动着。是谁说“雪落无声”呢？雪在半空中袭卷，腾跃，迅速翻滚自己，独立地发出声音，并不依借与任何物体的碰撞才发声。它的声音像满山摇曳的树海，又像大海汹涌的波涛，沙沙沙地，既激越，却也有种浩瀚的宁静。你的心情有些复杂，因为你已经不必再为高原风雪的事而忧虑了。 

    隔早醒来，雪止。旅馆的中庭，积着一层厚厚的白雪。服务员大喊着：“哇！哇！这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你走到大街，马路上的清洁工有说有笑地扫着雪。准备营业的店家前，年轻活泼的员工一边铲着雪，一边玩着掷雪球的游戏，还一边缩着脖子“唉呦！唉呦！”叫着。上学的孩童牵着母亲的手使劲地踏着步伐，硬要踩出一道长长可爱的足印。看来这第一场大雪，带给人的多是赞叹与兴奋，你从未想过常年身在雪域的居民们，竟也会有和你一样悠适赏雪的兴致。 

    修理好后轮齿盘变速器，单车恢复以往凌厉的二十七段变化，你又把单车仔细地擦拭一遍，仿佛替你心爱的女人擦澡般的无限温柔。然后，你便在附近几间背包客经常下榻的旅馆内，贴出卖车告示。 

    “不会舍不得吗？”你问着自己。“它毕竟陪你辛苦冒险走过那么多路途，你怎么舍得呢？”不要再问了，好不好？你反复地告诉自己，你已无法将它带走，你已付不出额外的运费，带它回去。你只能期盼它能遇上一个更好更懂它的人家，其余的，就无须再多想了。 

　　两天后，果真有位女人敲你的房门。她说她有位朋友想买你的车，可否先让她看一下呢？你于是牵着车给她看。过了半个小时，买主出现—— 一位来自北京驻藏地的工程干部。他看了，也试骑了你的车，询过价钱，便转移焦点。他邀你出去走走。 

    他请你吃午餐饭，又带你走色拉寺后门（逃过买门票的钱），游荡整个下午。他终于开口了：“便宜些吧？算交个朋友。”你要他自己衡量，他倒也没有占你多大的便宜，只敢减了你两百元，一千八百元人民币成交。 

    回到旅馆内，你收拾着单车和一切的相关物品，只留下一条干涸血迹的骑乘裤。他问你：“要拍照留念吗？要骑它最后一次吗？”你皆说不用。他又邀你晚上去朗玛厅（藏族舞厅）逛逛庆祝，你只回说你想自己静一静。 

    最后他很高兴地说：“你还待几天吧！我有空会骑车来看你的。”表面上，你点着头，但你心底却默默希望他千万别再来找你了。 

    车就这样卖了。你不禁凝望着他曾经待过的角落里，如今一片空空荡荡的，突然感到一阵空虚，泪很不争气又掉了，你狠狠磨着牙齿，觉得自己窝囊得怎么什么都留不住啊。你用了这笔卖车的钱，到民航站购买飞往成都的机票，一千四百八十元，日期是，二○○四年十二月三日。

二○○六年，某个春末晚间，你的电子信箱里，捎来一封陌生的信。那信件里的内容：“谢谢你的单车。半年前，我失恋了，于是我开始学着骑单车流浪，从成都出发骑到珠峰，花了三个多月成功了。现在我回到北京，发一张单车在珠峰的照片，与你分享。”

你激动地看着那张照片，果真是“你”的单车，一点都没变。想不到他一年多后竟到达所有登山探险者都向往的最高圣地——珠穆朗玛峰——世界的峰顶（八八四四米）。虽然那张照片实际上，是在珠峰五千多米的登山大本营附近的留影，不过，你仍旧佩服着那北京仁兄的果敢与毅力，他甚至骑得比你更远更高，仿佛继续地延伸着某种遥远遥远的意志和梦想。

一想到那“梦想”，你不禁就感到自己的脚沉了，身体却轻轻飘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