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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 直贡梯寺的天葬
沿着墨竹工卡县城旁的雪绒河谷,上溯东北方约六十公里,便能望见那依山而建、坐落在峻岭之上的直贡梯寺,听说这里有座天葬台与印度的斯瓦采天葬台共同驰名于世。
你从山脚下的门巴村向当地人打探上山的消息,人群一圈圈好奇探头围挤着,但没人真的理会你,除非你肯亮出钞票请他们带路。你只好选择离开,径自去探路了。村落后方看似有条隐约的小径,你尝试往上爬了一会,旋即又不安地回头,下边恰巧路过一位背着竹篓的妇女,见你踟蹰的神色,她便扬手朝上一挥定指,你对她点头示意,悬宕的心才总算是放下了。
太阳光束密密包裹在云层里,少许的光晕忧郁地涣散而开,四周山势覆满了清雪,唯独直贡梯寺立处的这个山冈,丝毫还没有半点斑白的迹象。
你专注精神地踩着石块,手扳着裸岩,攀爬至山腰气喘吁吁,抬头尽管望见那近在咫尺的直贡梯寺,却好像怎么爬也无法接近它。这仿佛是一条仰天的路途,食肉者空行母已然在此设下了千万重叠障,只准灵性和顿悟之人才能抵达。
蓦然间,一个红衣身影轻快迂曲而下,没多久一位福态满盈的胖喇嘛就站在你顶头的巨岩上,弯腰伸出他粗厚的手臂。你顺着力量被拉到他的身旁,仍是一副缺氧惨白的表情。他静静地握着你冰凉的手(送出一股通达的热流),拍拍你的颈背,指头弹击着你的额头。你竟然没有任何的畏缩与不悦,反而有种奇异的幻觉翻过了脑海。待你重新回神,想对胖喇嘛说声谢谢,他已先行一步朝山下离去了。风在高处敏捷走窜,你额上的汗水不断往耳侧流,反复听到那仿佛是僧侣宽大衣袖拍打的声音,却无法辨识它从哪个方向来。
终于举步进入直贡梯的寺区。你坐在殿前的台阶休息啃干粮,几位佝偻的藏民手擎着玛尼筒绕转走过,红衣喇嘛走过,野狗也往返在你面前走晃数回,似乎刻意地把你当成空气了,一切竟是那么淡然、寂寥,直贡梯寺有种什么都不重要的氛围,但这里却是西藏魂灵向往归宿的地方。
当你办理住宿登记时,扎西果芒大殿里响起一阵号角与法螺,门外的喇嘛们纷纷带起月牙须边的高帽。听说他们准备在经堂内举行荐亡仪式——“抛哇”,这种仪式必须由资深的僧人领头诵祷超度经文,接着“呼,呼,呼——”在死者头顶吹出七口气,以助死者灵魂从天灵盖上逸离肉体,导入天,人,阿修罗(三善趣)的境域。经过这样仪式后,次日清晨,那得道的肉身才能移往天葬台做最终的处理。
清晨的温度仍在冰点十度以下,燥寒的空气如刀锋一样恒常锐利,黑暗与氤氲弥漫了整片视野。你顶着微弱的头灯,远远跟着一帮藏人队伍,步上扎西果芒大殿右侧一条不起眼的小径。点香的引路人领身在前,随后一人扛着沉甸甸蜷曲的布包,想必那应该是待会要“受礼”的主角吧。
走着走着,你的嘴唇倏然感到一阵疼痛撕裂,半梦半醒的倦容就醒转了。你大口地仰着头喘息呼吸,忍着丝丝腥血的气息。沿途不时可见地上叠着三角状的玛尼石堆,像给过路人压惊,又仿佛是给灵魂的引导。
随着荆棘丛中散落的破衣碎布毛发纸币愈来愈多,山侧陡坡上的岩块也开始交错出现一些幽微的神明显影——释迦牟尼,莲花生大师,白度母,绿度母,金刚法王,但似乎谁都无法庇佑你,你的脚步总被杂生的荆棘灌丛绊住,数度落后那即将消逝于黑幕一端的送葬队伍。你几乎忍不住地想放声大叫,反复睁眼闭眼盼求这只是一场梦醒后的梦。
然而,这一切依然是那么清晰,心跳,喘息,冷风中不自由自主的牙颤声。“不要打扰死者休息。”你到天葬场围栏边就不敢再继续往前走了,谨记当地人的告诫:若没事先征得天葬师和死者家属同意,最好识相点离开葬场远一些,否则难保旁观者不遭死者家属拿起石头狠狠驱离。
背尸人一放下肩头的布包,目光即瞥见了远远站在铁栏外的你,骤然天葬场内所有的人也都面无表情地往你站的方向凝看。你木定在原地迟迟不敢抬头,直到他们各自再忙起仪式的工作。
果真有铺天盖地的鹰鹫降临天葬场吗?是巧合,抑或冥冥中的安排?你仔细观望四方山岭上的动静,始终追索不到鹰鹫现身的可能,只有几只乌鸦零星地盘旋黯空,难道西藏人把乌鸦当成鹰鹫了?
梵音流转,度亡的经文诵完,天葬师随即“煨桑”围火,在松柏香堆里撒入些三荤三素,混着糌粑焚烧。白烟突突冒升,转成透白慵懒的蛇腰状,再渐渐地朝远方晕散进你的鼻息里。眼前的仪式,仿佛只是一场充满味道的睡眠。
天地似乎还在等待些甚么,五色的旗帜在风中招展。猛然间,四方空气起了剧烈地鼓噪,视线所及的山岭线外连续飞腾出满天伏兵般的鹰鹫,横展着六七尺的羽翼,迎着天空刚绽开的紫靛光遨翔盘桓,吓得周遭原本静寂的乌鸦惊出动人心魄的哀叫声。
鹰鹫们赓续井然地落身列队在天葬师身后,灰褐色的毛雪缓缓摇荡而下。你的眼皮应和着鹰鹫健壮拍翅起落的节奏不禁颤抖着,可在场的藏人目睹这种景况,无不是一脸低调满意的神情。
穿着红袍的天葬师左手拿着弯钩,右手持着银刃,光线从他脚下的地平线断然升起,茂黄的草尖上显露微潮的露光,他彷佛是遗世独立跨站在这生死之界。他是神选的人。
上百只鹰鹫早已烦躁地不断鼓翅拍翼,牠们仅仅被一条细线与天葬台隔开。天葬师随侍在旁的两位助手趋前,掀开裹尸布,你根本来不及辨识那张是温暖亦或严肃的脸庞,一具如胎儿般蜷缩屈肢的身体就无力地霍然卜倒在石台上。根据西藏人的信仰,这种屈肢姿势象征着死者将回归最初母胎里婴儿的模样,两手卑微的拳握在腮下,表示来世愿再投生为人。
尸身背朝天际被安置妥当,鹰鹫们的吆喝便震响整片山头,唤醒了整面雪绒河谷。(利刃先在它的颈后划下第一道口子,弯钩剔住了干萎的尸肉,一刀沿着臂膀,一刀溜着大腿中线,砉开,一刀一刀。你可知道那一刀刀地砉,是要让人给活转过来的吗?刀锋在它肚腹里的那一刀吃得特别深沉,抽开后五脏六腑便无助地逸流在地上。)一个完好人形的躯体,须臾间,所有的重负都透过天葬师的巧手被释放下来了,不分男女老幼尊卑贵贱都被释放下来了。
天葬师躬身退步,待旁人手中两端的挂线一脱落,他嘴里立马高声大呼:“咿啊,咿──啊”,只见鹰鹫们飞快地穿破结界,开始撕咬大啖着每一寸阴白晦暗的尸肉。你可知道那一口一口地噬,是要让人给活转过来的吗?它们那样兴奋地用爪指猛抓,啄食,它们背着晨曦闪烁如乱窜的黑焰狂舞,要燃放那想飞但永远都无法飞的血躯。
一阵阵腥味,被抢食的鹰鹫拍翻到更远的四周,你紧忍着胃膛里酸气翻搅,再抬头时,那肉身已化为一付白骨斑斑。
天葬师仿佛一道红焰烈火走入场中,驱离意犹未尽的鹰鹫们,他的两位助手麻利地把黏附薄肉的骨架铺在石台上,用石槌奋力地搥碎,“糌粑,和一些”,那捶碾,打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你可知道那一捶一捶,是要让人给打醒转过来的吗?把骨头从碎片,打成粉末后,搅着糌粑扫着地上的血泊,准备给鹰鹫们一次吃个精光。
这种将尸体彻底处理殆尽的状况,听说不仅代表死者肉身的纯净(生净,死净),还关乎到天葬台的威信──人神两界的鹰鹫使者,若能把肉体食尽,逝去的人将无所保留,也无所恋栈了。但若这些神鹰没有把尸体顺利食完,为了避免带来不吉利的兆头,天葬师则必须奋力地再次煨桑祈祷,请求鹰鹫继续吃食。
鹰鹫可知那不是他们的猎物,不是献祭,而是藏人长久以来对神对自然的回归的允诺。广场内,最后留下了一滩余血和残毛。吃撑的鹰鹫拖着双爪在场中左右摇晃,还有的鹰鹫觊觎地展翅在半空腾旋。血腥的气息回荡空中,久久不散,渗透你的记忆中,匍匐在每个毛孔上。
一场生命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的过程,肤肉里有些微微的痛楚。这是真的吗?是幻觉,抑或是你当场观临的切肤之痛?但死人哪里会痛,不过都是你的想象罢了,你对于肉身仍是一种执念。但你竟有些什么从内部里悄悄溶解,并感到一股暖流。死亡所给你的暖流。他们在草原上奔跑,在帐篷里打酥油茶,在寺院前磕头,然后回到这里,死亡。
无所不在的佛家有言:“愿凡夫的言语,无碍圣眷的飞翔。一切护法的哀悯下,愿有缘的读者,愿你的眼神保持应有的肃穆。你的嘴唇温热,不要让脱口而出的声响,惊动沉寂中无常的轮转。”
嗡嘛尼叭咪吽,无常的轮转。当这场仪式结束,没有任何人应该感到哀伤吗?该如何悼念充塞在大气中那久久不散的魂灵呢?也许对西藏人来说,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而是预示新生命的开始,所以他们才能无眷无顾地舍下死后的大体,进入自然链的循环,这种方式似乎更完满实践了用肉身作为布施的精神。
尘归尘,土归土,接受天葬的人归于天,有空翱翔。万物息息相关,从可见到不可见,从生至死,从破碎到完整。
你突然多少有点领悟了那肉体最终的消逝,不过是转换一种形式,重新演现在人间,激起一种超越肉体层次的神谕。那满山满天活跃跃的鹰鹫身上,此刻都带着献身者的一部分,献身者无所不在。鹰鹫是家人。一个结束扣连着无数的开端,鹰鹫展翅所划开的天际,是创伤后的缝合,黑暗强制再生的光明。
曙色顿开,回程的路上,另一队天葬的人马正准备赶赴天葬场。你在狭窄的山径中让道时,再次看到一个蜷曲的包袱,它轻轻擦着你的臂膀而过,轻轻地,只是你这一次更不会看清楚它的模样。
那行列里,突然有个男子转过头问你:“有没有上天葬台睡一会?”睡一会?你不解其意地看着他。他似真似笑的态度回答:“睡过才有保佑啊!这样表示你以后可以死得很好。”面对着处之泰然的表情,你怅然自觉到底如何也还无法像他们那般知命,尽管人生尽头,那已是一条被认许和祝福的归途。
那是生命赤裸裸的展示,从有到无,又从无至有,你正面对一个踟蹰的分界点。你的肉还是温的,身骨还是硬的,你去思索轮回,而轮回留下了你,留下的人,是为了一份完整的体会。然而,眼前的天空只是亮晃晃的有些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