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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 越过最后的山口
寒气渗过帐棚,浸透睡垫,从四面压境而来。睡梦中,你反复哆嗦了不知多久,突然被一阵冰水灌顶般,喔哦一声,惊醒跳了起来。睡袋上竟爬添一层薄薄的冰霜,你慌张地爬出营账外,帐裙边伏趴着一圈积雪,你朝更远的地方望去,皓白迷蒙的雪雾,草坡上,山背上,竟也都覆雪了。你不禁又连续打上几个寒颤,彷佛全身的毛细孔都被寒温紧紧拴住。
打开瓶盖,对着口倒,竟没有半滴水流出,你才恍然发觉,保特瓶里的水已悉数冻成冰棍。你一早醒来便惊呼连连,就再也顾不得原本期待日出的兴致,赶忙拔钉拆帐,动身启程。但天气实在太冷了,太阳未出来之前,你宁可自己只用走的。之后,有人告诉你,那是高原入夜后零下十八度的气候。
能在零下十八度的气候下全身而退,想来有些得意,脚步不免也活快起来。骑了二十多公里,你看见路旁竖着一块简陋的木牌「松多温泉」。随着那指标探看,并没有一条明显的车辙行迹,可不远处有间屋子,你便推车朝它走去。
到了木屋前,一旁有个男人正拿着铁锹卖力敲打着一洼遍布鹅卵石的凹地。你问他,有泡泉的吗?他便领着你到另一旁的木条围篱,推开木门,果真有一池圆形绿苔色散着蒸气的温泉。
“五元,”他说。你要他再便宜些,他拉下脸抱怨。你也不再还价,便随兴与他闲聊。怎你一个人?他说:“媳妇在这干几天,受不住无聊和天冷,回重庆啦。我花了几千投在这块地,能不守着吗?”他收完钱,返身回去工作,也不想再多与你聊些。
你一件件卸下衣装,下体一撮黑毛,感受阳光与轻风恣意的吹抚,蓬松得好不自得。近两个月,或许忽略更久了也说不定,除了伤口,你都不曾仔细留意自己的身体究竟发生过什么变化。这次你凝视着那爆青筋血管的身躯,发现它已长得格外结实嶙峋,彷佛不属于你的,二头肌六块腹肌突出明显的线条,小屁股倒三角体形。你握紧拳头,胸线竟会跳动嘞。
突然,一阵笑声传来,你抬头察看,木栏的缝隙间,隐约贴着两张裹着脸巾只露出眼瞳的藏族少女的脸。不知何时起,你遭她们偷窥了。
起先你还羞涩地遮遮掩掩,后来一想,为什么是你不自在,想通了,你就从容自在地亮身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两个少女相互笑闹着,似乎在讨论哪个人敢先闯进来,她们也看到了你在回看她们,却不退身回避。忽而,你想到一位小说家描述草原的牧民两兄弟骑在马背上中间夹着一位女人前后挑情做爱的场景,你不禁脸红了。或许你期待她们进来。不过,她们依然只顾站在栏外边观看,偶尔夹杂一些陌生的言语和笑声,像奚落,或是诧异。
温泉外几里,便是海拔四千米的松多小镇。你决定在此留宿,隔天再一举翻过二十八公里外五千多公尺的米拉雪山。小镇上二十几户人家,沿着国道两侧邻立,都是些藏人与川人开设的食宿招待所,镇的尽头,还有个木材检查哨,专门为了防堵林木的盗采者。
你找到最便宜的川菜招待所,却没在里头用餐,反而转到街上打探有无喝甜茶的藏餐馆。也许是天太冻的缘故,你不断渴想尝些甜腻的滋味。
连问了三间小店,没卖甜茶。到第四家时,你掀开门外的卍字挂帘,刚跨入门坎,一阵浓浓的烟味扑鼻而来。一定眼,你楞住了。
漆暗的室内聚满六、七十个正在打牌和围观牌圈的藏民,叼烟,喝酒,叫嚣,腰际上挂着配刀。而原本沸沸扬扬哄闹的全场,当你揭开挂帘的那刻,所有人蓦地定止如木头,撇头或转身或斜眼睨视,安静盯着那杵在门坎上的你。你不禁咽了一口口水,想欠身退出,却连一点转身的勇气也没有。你只好在满场凶光的注视下,低头僵着头皮,直直地往里走。
柜台前,你怯怯地问,有甜茶吗?老板一脸狐疑的表情,随后回答“有”。你冒着冷汗,拣了张柜台边的椅子坐下。服务员端上空的杯碗,另一个拿着水瓶负责倒茶。你傻笑着,不顾烫的一口气咕噜灌下,也忘记品尝茶是什么味道。杯碗马上又被斟满,周围黧黑的康巴壮汉都盯着你喝茶表演,你对那每个交会的眼神又挤眉又欠首,好像你做错了什么事情。再喝,再斟,连着五碗。你终于撑不住腹胀,才打出止住的手势,请老板结账。“一元,真的!”付完钱后,你赶紧从那地方溜身。
你终究无法轻松融入那样一个奇异的环境,更遑论想学习成为藏人,可回过头来,面对汉人这边你又无法感受一点深刻的认同,彷佛还显得更加遥远。
夜间,你反侧失眠,不知为何失眠,既不为即将越过最后一座山口而兴奋,也不为去途的陡势山路再担忧。那为什么失眠?招待所夜间不供电,你睁眼闭眼,都是一片无垠的黑暗,到底是醒还是梦,你也分不清。
饱吸湿气如石膏的棉被老盖不暖,脚底板始终冰凉,夜晚温度急遽地下降,你的高原症状又加剧了一些,胸闷与头痛,让你忍不住搥打着胸口和脑门。原本不担心不焦虑的事,竟又变得开始令你担心和焦虑,你把整个头深深埋在膝间,紧紧地蜷缩在棉被里,用力闭起眼睛,数羊无效,祈祷无效。你的心里不断急喊着要自己安静安静。
一阵木板应声而裂,你以为是梦。但一个动念,你便起身了。一窟灰白的光,从破裂的房板间泻进房内,也不见有何异物闯入,只闻风声呼呼在响,那大概是不寻常的风所为吧。你坐在床沿边呆滞,等了好一会,四周仍没有别人醒来的动静,你于是牵着单车,自己开启店门离开。水瓶的水又再次冻成冰块,连保温钢杯里的水也无法幸免。
镇上只一间小店开着,里头已坐着三位板车司机围在火炉前烤火。你点了一碗热腾腾的葱花面,司机问你去哪,你说拉萨。然后一阵沉默,司机接着开口:“这天鬼冷嘞,小伙子来这儿烤火呗。”你点点头。
吃完汤面,扎紧车上行囊,你用羊毛围巾层层裹着头,盖起连身防风衣的帽子,束高衣领,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司机在里边喊:“等等呗,小伙子太阳没出来呢,哪能走啊,会冻坏的。”便径自装出瑟抖的样子。他们咯咯笑着,另一位司机又喊:“别听他的瞎说,你要冻坏,我们赶上后准会拉上你的。”
纵使太阳尚未升起又如何,你面向清晨的微曦,踏上最后一座山口的路途。不过十分钟后,你就有些挺不住了,在车上迎风的你彷佛全身切满伤口,寒风如盐刺冽地往肉里钻,你只好改为推车步行。路一直隐没在山脉深处,二十六,二十三,十九(太阳出来了,你跳上车),十四公里,水瓶的水渐渐融化,汗也慢慢渗出来了,平野上偶尔能望见一丛一丛百只的羊群在觅食最后的草茎。
米拉山似乎不像你过去骑过的那些崛崎险僻的山脉,那么摧折耗损你的心神,尽管它是川藏国道上第一高山。抑或你现在已锻铸出非凡的体力,得以无惧它的巍峨岿然。除了略微睡意,导致头重脚轻的感觉,和海拔高度引发惯性激烈的喘息外,你感觉不到任何的疲惫与拂逆的干扰。
也或许正缺乏这样的干扰,眼前的天工斧凿,磅礴景致,便显得平淡萧索,虽那大山仍以无止尽的威力向四面八方排扑而去,缀装着突兀的巉岩,配饰以冰晶熠耀的蛛网源水,间或野马纵奔,羚羊跳跃,你依然无动于衷地默默只是向前。
再攀上一条笔直匿迹在天际线的爬坡,路旁两侧忽地拔起两座五米高的五彩风马经幡堆,相连撒散在空中漫开,不,有三座,四座。你静定了气息,终于确认自己到达米拉山口了。纵然你还不敢相信,这一切竟会如此轻易来到,但眼前鼓荡的风马,豁然广阔的地平线,一百八十度湛蓝的天穹,告诉你,这就是了。
山巅上就你一人,你平静地伫立在一处制高点上,展臂想象整个世界都是你的,彷佛再也没有令你激动的消息。想来当初不过一时介入的决心,翻身剎那便已成行,原本只是纸页上一笔又一笔描绘的线条,却显影成立体空间一座又一座的山脉,让你付出难以计数的汗和泪。它不再只是抽象,而是化为具象,不再只是概念,而是落为实体,虽然你还在想象它,但你已经确确实实地站在这里眺望着它了。
然而到达最高的峰顶,一切并未结束。从米拉山滑下,一路八十多公里到墨竹工卡,连续六个小时,你完全没有片刻休息,脚下的踏圈不停地在原位绕转,转啊转,你也跟着只是不停地转啊转。风景在前,而你在后,永远的若即若离。